那一刻,我透過這只鳳耳瓶看到的是,就在這舞榭歌臺的西湖,鳳簫聲動,歌舞升平,舞女的裙裾如鮮花盛開;ㄩ_處,陸游、楊萬里、林升們正在和詩暢飲。酒過三巡,那些嬌靨、溫情而又清麗的小女子提著這尊鳳耳瓶,為詩人斟上滿滿的一杯酒,小女子怯生生地與詩人唱和,抿嘴笑道官人罰酒一盅,舉杯處,華章頌達,絲竹悅耳。當然,酒杯也是龍泉青瓷,只有這樣的酒具才能契合文豪的曠達和詩性,只有如此高貴的瓷器才能標注他們的清高和卓而不群,也只有如此風雅的瓷器才能襯托大家閨秀的風范,或是小家碧玉的靈秀。當然,這一切皆出自我的想象。但我堅信,我的精神寄托青瓷,途經了宋朝。
有朋自龍泉來,送給我一只高仿鳳耳瓶,一樣的器型,一樣的尺寸,一樣的釉色,幾可以假亂真,但是缺了歷史的積淀和蘊涵,多了一份火氣,少了一份溫潤。我喜歡枯坐燈下,端詳瓶子,養(yǎng)養(yǎng)眼,養(yǎng)養(yǎng)神。此鳳耳瓶雖非彼鳳耳瓶,對于熱愛青瓷的收藏者來說,過我眼即為我所有,我的心中已經端坐著歷史的鳳耳瓶。手捧此瓶,仿佛就捧出一段波瀾壯闊的青瓷歷史。
中國古代有兩條著名的對外貿易紐帶,一條是陸上“絲綢之路”,另一條是海上“青瓷之路”?梢哉f,絲綢和青瓷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東西方文明交流的大門。兩宋年間,甌江兩岸一片片濃黑的窯煙逶迤升騰,一團團鮮艷的窯火烈烈燃燒,在狹窄的水道上船只如織,楫聲帆影,船工唱響的號子和滾滾的波濤此起彼伏。滿載龍泉青瓷的寶船揚起風帆,沿著甌江順流而下,經過溫州、泉州、廣州等口岸中轉,向著高麗,向著日本,向著東南亞,向著波斯,向著阿拉伯,一船一船的青瓷奔赴各地。這條放射形航線,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海上“青瓷之路”。1976年,韓國新安海底沉船打撈起的17000余件瓷器中,其中龍泉青瓷達到12000件①。足以證明,龍泉青瓷在外銷瓷中所具有的龍頭地位。
環(huán)顧中國文化,若要以某一種物品作為直觀代表,我想,非龍泉青瓷莫屬。那是人與自然最完美地結合,那是實用性和藝術性最成功地結合,那是內斂與開放最和諧的并存姿態(tài)。龍泉青瓷成為瓷界名片,青瓷之花,成為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上的文化瑰寶。
“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是龍泉青瓷的貼切寫照。那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歷史的氣息強烈地布陳在青瓷上,經過了多少滄海桑田,依舊煥然一新,閃著熠熠的光輝。
“青如天”是指釉色以青色為主色調,常見的有天青、梅青、豆青、鐵青、粉青、茶青等等,色澤如碧空萬里,讓人為之傾倒;“明如鏡”是指器物明亮如鏡,胎面光滑如洗,可以倒映出人影,撫摸如嬰兒的皮膚,非常光滑,這樣的胎面令人愛不釋手;“薄如紙”是指青瓷胚胎原料極其講究,要求非常精細,泥質地道細膩,胎壁輕薄如紙張;“聲如磬”是指龍泉青瓷敲擊有磬的回音,鐘的清脆,非常悅耳動聽。自然界各種元素都被巧妙地運用到龍泉青瓷上,山水靈魂的青綠和瓷器融為一體,顯現(xiàn)出高潔、淡雅、恬靜、曠遠,折射出勃發(fā)的生命力。
“美女瓷,君子瓷,帝王瓷”用來譽美龍泉青瓷毫不為過。龍泉青瓷是瓷器中的佼佼者,像美女一樣清麗雋永,像君子一樣高尚自守,像帝王一樣地雍容華貴。
傳說龍泉青瓷由美麗的少女葉青姬殉身燒造而成,使得瓷器多了一份凄美的色彩。龍泉青瓷如少女懷春,懷揣著一個春天的夢想,憧憬著美好的人生。龍泉青瓷器物典雅靚麗,如瓷器中的西施,因此被譽為美女瓷;龍泉青瓷與文人雅士的心胸修養(yǎng)極其熨貼,千百年來頗得他們的青睞,寄寓了他們高標孤潔的思想情感,借喻了冰清玉潔的道德情操,君子溫其如玉,龍泉青瓷成了名副其實的君子瓷;龍泉青瓷和其他瓷器相比,風格雄渾莊重,散發(fā)著雄赳赳的大美氣韻。“奪得千峰翠色來”,自然山水收納其間,顯得雍容大氣,龍泉青瓷又頗得歷代帝王的賞識,特別是乾隆尤愛龍泉瓷。因此,龍泉青瓷又成為帝王瓷。
龍泉窯不僅以釉色和質地名冠天下,龍泉窯同時又是中國古代集約型產業(yè)鏈的典型標本。
龍泉制瓷業(yè)是中國較早形成的集聚產業(yè),早在唐代已經形成了區(qū)域規(guī)模生產,進行了嚴格地專業(yè)化分工流水線作業(yè),制作手法嚴謹,器物規(guī)整,尺寸嚴格,一道道工序井井有條。越窯南遷,特別是宋室南渡,龍泉聚集了一大批國內一流的制瓷高手,天時,地利,人和,以制瓷業(yè)為主軸的產業(yè)鏈逐漸形成。取材、制作、燒造、運輸、銷售,大量的勞動力在國家的手工業(yè)重鎮(zhèn)井然有序地運轉著,龍泉制瓷業(yè)的蓬勃發(fā)展,逐漸地并吞和吸納了浙閩接壤的大部分窯口,衍生出龐大的龍泉窯系列,青瓷產業(yè)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史載:“窯群林立,煙火相望,江上運瓷船往返穿梭,日夜繁忙。”龍泉窯完成了人才儲備和資金上的原始積累,龍泉窯有資本進入了頂尖窯系序列,就這樣,龍泉青瓷迎來了發(fā)展史上絢麗輝煌的春天。
書寫青瓷神話的是歷代無數(shù)不知名姓的瓷匠。他們從一堆泥開始塑造輝煌。泥,經過了繁瑣工序開始蛻變,變成各種器型的器物,泥與焰的完美結合,成就了一件件天籟之作。
我們透過歷史的層層迷霧,看見的是一群群能工巧匠,在年年歲歲的單調生產中,激發(fā)出個性的創(chuàng)造,他們將手中的一捧輕泥,燒制出盤、碗、罐、瓶、壺、杯等實用日用品,燒制出如玉如珠的藝術精品。龍泉窯工藝之復雜,工序之繁縟,用料之考究,凝聚著龍泉千年瓷匠藝術思想精髓。盡管他們首先制作的是生活用具,滿足生活的需要,經過了歷史的沉淀后升格到了藝術境界,凝聚到了賦予傳統(tǒng)的文化層面,繼而升華到了民族瑰寶的高度,這是他們當初所想象不到的。正是他們,代代傳承,書寫出龍泉制瓷業(yè)宏偉藍圖的不朽篇章。
這些瓷匠在歷史上并沒有留下名份,并不像現(xiàn)在有工藝美術大師的稱謂。然而,他們需要這樣的稱謂嗎?他們留下豐沛的歷史遺產,為龍泉青瓷的發(fā)展壯大,為中國文化的推進乃至與世界文化的交流起到了不可磨滅的功勛。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名份——龍泉瓷匠!他們的頭發(fā)像蔥花,他們的皮膚像泥土,他們的臉龐布滿了刀切般的溝壑。他們的生命在青瓷上得到了延續(xù),靈魂的熱望在青瓷上得到了彰顯。
瓷匠的目光犀利,來不得半點猶豫,一件成功的器物在長時間的思考醞釀之后,便在手中一氣呵成。這時的手,是無形的,它抓住了器物的神韻,它抓住了人的審美情趣,它抓住了視覺沖擊。器物上清晰地印著瓷匠的的手模,那是一雙雙令歷史無比驕傲的手,令后人無比景仰的手,那是一雙雙讓人產生無數(shù)遐想的手,關節(jié)粗大,手掌粗糙,濺滿泥漿,粗糙的泥巴經過粗糙的手,魔術般地變成精美的器物。他們在泥巴中注入自己的思維,塑造著一個個屬于自己的情感世界。青瓷,成了他們精神的棲息地。后人在欣賞瓷器的時候,其實是在和瓷匠進行穿越時空的對話,解讀瓷匠當時的心態(tài),揣摩他們的心跡,想象作品在誕生時他們的喜怒哀樂,想象超拔的時代背景。我們輕輕地撫摸瓷器,實際上是在無數(shù)次地吻合瓷匠留在歷史中的手模,甚至是抓住了他們粗糙的手指。
制瓷的最后一道工序是燒制,這也是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假如火候控制不好,前功盡棄,一窯瓷器就變成了一窯廢品。龍泉窯的燒制成功率并不高,往往一口窯只有幾件成功作品,大量燒壞的器物白白地浪費工匠心血和資金。古代燒窯不像如今用煤氣,時間短,有窯面溫度計進行控制窯溫。它需要緩慢的一個加溫過程,溫度控制完全憑借經驗和感覺,所以燒窯如賭注,燒好了可能一夜暴富,燒壞了可能傾家蕩產。一件成功的器物被捧出窯口,瓷匠們如釋重負,甚至淚如泉涌。一個成功的瓷匠必須要以不斷地成功出產作品來維持聲譽,眾多瓷匠以層出不窮的作品延伸著青瓷之美。瓷匠的經驗積累成龐大的制瓷智慧群體,通過青瓷獲得生活所必須的物質價值,贏得了強大的自尊,兌現(xiàn)著亙古不息的青瓷夢想。
龍泉青瓷在千年的發(fā)展過程中歷經驚濤駭浪,高潮迭起,抒寫出一部蕩氣回腸的史詩。
輝煌之后就是衰敗,這是物競天擇的自然規(guī)律。1465年,明朝實行了海禁后,“片板不許下海”,龍泉青瓷對外銷路急劇銳減,青瓷的生產規(guī)模受到了限制,龍泉窯開始日薄西山。清中期以后,龍泉窯逐漸淡出了歷史舞臺。然而,真正造成龍泉窯沒落的,是由于破壞性地砍伐帶來了資源性的極度貧乏,以及在激烈市場競爭中缺乏創(chuàng)新手段導致逐漸衰敗。
“一口窯,十里焦”。燒成一窯瓷器,往往要耗費大批木材,對環(huán)境破壞極大。千年以降,甌江兩岸,滿眼是光禿禿的山體,漫天是翻滾的濃煙,龍泉窯的資源瓶頸嚴重地制約了發(fā)展,這是自然對龍泉窯的懲罰。青花瓷的日臻成熟,這一嶄新的瓷種對青瓷發(fā)起了強大的挑戰(zhàn),古人心中的君子情節(jié)是做人要清清白白,青花瓷的釉色和圖案更加符合古人的審美情趣,而龍泉青瓷的守舊和復古導致在這場瓷器新舊勢力的競爭中失衡。與此同時,景德鎮(zhèn)仿龍泉青瓷的興起,中央政府和民間將資金大量投入到了燒造成本更低廉的景德鎮(zhèn)窯口,龍泉窯的人力、資金、技術等資源向幾百公里外的景德鎮(zhèn)梯次轉移,中國制瓷中心的地位不可逆轉地被合并、取代,也就注定了龍泉窯黯然萎謝的結局。
作為祖祖輩輩的龍泉瓷匠,他們歷經了智慧的洗練和人格的磨礪,已經為青瓷的發(fā)展盡到了責任。我們看到的只是青瓷最光輝最奪目的一面,他們的酸甜苦辣則是后人完全體會不到的,他們幽暗的身影閃入歷史之維,渺不可尋。輝煌了幾個世紀的龍泉青窯漸漸地沉寂了,燒造技藝越來越平乏,器物越來越平庸,氣澤越來越干澀。茍延殘喘至清中期,僅剩稀稀疏疏的幾口窯在延續(xù)著龍泉窯的氣脈。在嬗變的歷史中,龍泉窯披上了悲壯色彩,昔日龐大的青瓷帝國零落成一地廢墟,遁入歷史煙塵。此后200百年間,只有耕地的農夫不斷地揀起地里的殘瓷,擲向山坡,“咣當”砸在另一片殘瓷上,驚起一些響動。偶爾有考古者四下搜尋,挖掘出一些瓷片,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瓷片擦拭干凈,在放大鏡下仔細地觀摩著,突然發(fā)出一陣興奮地尖叫。更多的時候,那些窯址,那些漫山遍野的碎片,提醒著歷史,這是一座落幕的舞臺,曲終人散,余音繞耳。
荒涼是輝煌之后的最高境界。彈指一揮間,200年瞬間消逝。200年后,我在龍泉詩人江晨、流泉等文友的陪同下,踏上朝圣古窯址之旅。琉華山層峰疊立,山林稠密,千年窯址星羅棋布地散落在這蒼蒼莽莽的群山之中,殘留著歷史的浮光掠影。大窯村仿佛躺在巨大的梅子青瓷盤中,溪水穿村而過,在危石巉巖上流淌,層層跌落,蓄成一汪汪碧綠的小石潭,波動著瑪瑙釉一樣的光澤。歷經千年盛衰輪回的大窯村,悄無聲息地藏匿在崇山峻嶺中,固守著一片寧靜。游走在街巷間,深巷中偶爾傳來一兩聲低低的犬吠,幾個老者圍著打麻將,幾只雞在地里啄食,使得寂靜的村莊添了幾許生氣。斑駁的泥墻上嵌著零零碎碎的瓷片,仿佛還散發(fā)著淡淡的窯溫,那瓷片背后發(fā)生過的無數(shù)故事如今已無人知曉,它們是一組組密碼固守秘密,讓后人無從猜測。
通向野外的山道坑坑洼洼,兩側長滿了及人高的茅草、蒿草和大腳蕨,叢草像噴泉一樣從草甸中沖起來,肆意揮灑出舒展的身姿,在山風中對著我們不停歇地搖曳著。人在其中像是隱沒在綠色的植物隧道。穿過一個埡口,豁然開朗,一塊魚腹形的盤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層層疊疊的窯址上長滿了萋萋的蘆葦和簇簇野花,花開處,盡是裸露的瓷片,晶瑩清潤,在陽光折射下熠熠生輝。同行的文物管理員周師傅豪氣十足地指著盤地說,這里叫岙底,是世界青瓷的核心區(qū),是龍泉窯的祖庭。“岙底”這個地名過于通俗,在我看來,大窯青瓷古窯址應該有個更詩意的名字,或者是“青瓷走廊”,或者是“瓷谷”,有意蘊,而且充滿想象。當然,歷史是不需要矯情的,“岙底”的質樸為歷史保留了一份真實而漂亮的檔案。
寫歷史是需要現(xiàn)場感觀的,我在窯址上蹀躞行走,亭后,大灣,黃麻掘,山頭程,水洞頭,楓洞巖,一座座荒廢的窯址,一地俯首可拾的碎瓷,我不知道這些窯址是宋朝的還是元朝的,是明朝的還是清朝的,如同置身于一場捉摸不定的夢境中飄搖不定。千年時間擠兌而來,我感到了孤獨和恐懼,我感覺到了渺小和迷茫。大窯的天氣像極了歷史的嬗變,剛才還是烈日暴曬,須臾之間,雨幕從對面的山坳口一幅一幅地拉了過來,密布在頭頂,爭先恐后地傾斜下來。白茫茫地一片,將天地、歷史和現(xiàn)實混淆一體。
霍然間,心潮澎湃,我濕漉漉地佇立在古窯址,有了一種寫詩的沖動,假如我是詩人,我一定要寫出《伊利亞特》那樣的史詩,歌頌我心中的龍泉窯。我又想,多此一舉了。因為,那500多座古窯址,已經在時光之中立起了延綿不絕的歷史豐碑。
1957年,就在龍泉窯氣數(shù)將盡的時候,周總理指示對龍泉窯進行搶救和恢復,龍泉窯逐漸復蘇,迎來了發(fā)展史上的第四個高峰期。目前,龍泉市青瓷企業(yè)達上百家,年產值達幾個億,從業(yè)人員3000多人,產品遠銷五大洲。在青瓷工藝上,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形成了繁榮的局面,F(xiàn)代龍泉青瓷繼承了古代產品特色,并有所突破和發(fā)展,歷年來在各類全國性評比中奪魁,其精品被譽為國寶,為人民大會堂、中南海紫光閣、故宮博物院、中國歷史博物館所陳列和收藏。2006年,龍泉青瓷燒制技藝被國務院公布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④。在龍泉“夏侯文龍泉窯研究所”,我拜會了夏侯文老先生⑤。聊說起青瓷,這位74歲的學院派代表人物款款而談,在他看來,目前部分龍泉窯上乘的青瓷作品已經達到和超越了宋元顛峰期水平。他引著我參觀了研究所的展品,展柜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青瓷,正中的位置擺放著大師得意之作“奪翠牡丹瓶”,器物飽滿和暢,清風拂面,雋永精巧。“亂花漸欲迷人眼”,那份高貴風雅的姿態(tài)已經無限貼近我心中的鳳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