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市場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東西……冰糖葫蘆。說起糖葫蘆,還要提起我小時候的一個情結(jié)。糖葫蘆是北京特產(chǎn),別的地方也有,但不如北京的地道。北京的山楂又紅又大,糖葫蘆做出來一串有一尺半長,有的還去了核,切了口,里面夾了山藥片。手藝師傅支起大鍋,把糖稀熬得稠稠的,將葫蘆串浸到里面,拿出來就是金黃的一層透明糖衣。往鐵鏨子上一放,吱吱直響。小時有一次,跟母親到北京去串親戚,看見金光閃閃的糖葫蘆,讒得不行,想讓母親買。不知她老人家(其實那年她只有33歲,比我現(xiàn)在可是年輕多了)當時是怎么想的,是節(jié)約還是嫌不衛(wèi)生,就是不給我買。那印象可是太深了,刻骨銘心!這一晃兒四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那種受挫感至今未消。在市場里逛,我次次路過糖葫蘆攤,都要垂涎三尺。有一次忍不住,買了一個來嘗。從此計劃經(jīng)濟也不顧了,讓位給無理性消費,每天下午三點鐘來買一個。也別說,糖葫蘆的糖分多,也能頂餓,兩頓飯中間來一支,還真是解決了一定的問題。做葫蘆的師傅是個河北樂亭來的漢子,熟了以后,我每次就借他的凳子坐一會兒,慢慢地把糖葫蘆吞咽下去了,舔舔嘴唇,再心滿意足地走回地下。我留意過,滿市場沒有一個老頭兒買糖葫蘆吃的,都是少婦買給小孩的。我不管那許多了。倉廩足而知榮辱,我這倉廩不足的,還管他什么形象不形象?樂亭漢子有點憨厚,不大像是從那地方出來的,我去得多了,知道他也是農(nóng)村來的,做個小買賣養(yǎng)家,主要是供兒子念中學。“什么人什么命。∠衲先思揖秃脟D,享清福啊。“他老是這么念叨著,不勝羨慕之意
一天,我正品嘗得過癮,有人輕輕拍了我一下肩膀;仡^一看,是露露!露露見我拿著尺多長的糖葫蘆,很驚訝:“老師,您怎么還吃糖葫蘆。“我尷尬地笑笑:“那個什么……上年紀了,嘴苦。“露露就找了個凳子坐下來,我示意她要不要也嘗一個,露露指指她畫得很精心的唇線,說:“不成,吃不了。“她看看我,眼神里好象有一種憐惜之意,又說:“老師,您閨女咋不把您接去呀?“我笑笑說:“我閨女還沒傍上大款哪。“露露就說:“哎喲,您可別叫您閨女傍大款。老板哪有一個好的呀!可惜了那么好一個女孩,您可千萬不能!“我心里深深嘆息了一聲,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露露手包里的BP機令令地響了起來,她連忙掏出來看,看過后,臉上有欣然之色。我當然知趣,趕忙對她說:“你有工作,快去忙吧。“露露見我波瀾不驚的樣子,臉倒紅了,說了聲:“那我……。上班去啦。“我向她擺擺手:“快去吧,小心著點!“露露起身,又叮囑我一句:“這糖葫蘆沒去核,您可小心別崩了牙。“說畢,飛快地走了。
樂亭漢子忙完了一鍋,也湊過來坐下,點了煙來抽。一面就問我:“那女子是您學生?“我一怔,吞吞吐吐地說:“是啊……。教過她小學。“漢子就慨嘆:“瞧您多好啊,學生都這么大了。上著班呢,還掂心著您,怕您老把牙咯了。知書達理!“我心里苦,嘴上卻附和著說: “就是,現(xiàn)在這些孩子,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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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市場轉(zhuǎn)悠出來,剛走到小街上,就見小宋從外頭回來了,臉上喜孜孜的,拿了個紙條正低頭在看。小子!大概是有好事了,我走到他前面,故意擋了他一下。小宋下意識地躲了躲,沒躲開,抬頭剛要發(fā)火,一見是我,大喜,一把抓住我胳膊,拉我到院子里下象棋的石桌旁坐下。
他把那張紙條遞了過來:“跑了一天大鐘寺,累壞了。你看,從老和尚那兒求來的。“我展開紙條,只見上面寫了一句偈語:“不宜大動,只宜緩動,緩緩而動,百發(fā)百中。“我默念了兩遍,冷笑一聲,問他:“忙一天,就求來這個?“小宋表情充滿期待地問:“怎么樣,老總?你給解釋一下吧,這什么意思?“我問:“是老和尚給你的嗎?“小宋說:“沒錯兒。“我說:“你不是……。從廁所門上抄來的吧?“小宋眨眨眼睛,忽然明白了我是在諷刺,便搶過紙條說:“老總,我要抗議啊。你對我是不錯,但也不能侮辱我呀!“我笑了,問他:“飯都吃不上了,還搞這個;硕嗌馘X?“小宋說:“不貴,十塊錢。節(jié)食兩餐,就出來了。人總得有點信仰啊。“我說:“你給我十塊錢,我到公廁去給你抄十條回來。“小宋說:“老總又拿我開心了。“我正色道:“日子不好過,搞點正事吧。“小宋連忙辯解道:“正事也搞著哪,正跟一個東北女老板接觸,你就等著好消息吧。“這時天已漸漸黑下來,我約小宋一塊兒去吃飯,他說不吃了,要把今天的求簽錢找補回來。
幾日過去,小宋的事業(yè)不但沒有進展,跟旅館老板的關(guān)系反倒是越來越緊張了。一天晚
上,露露急火火跑來敲我的門,告訴我說,小宋跟老板在收發(fā)室吵起來了。
我趕到收發(fā)室,見兩人正在對峙。小宋見我來,就說:“你說說,我跟魯花開兩句玩笑,他還不樂意了。他吃的哪門子干醋?“我心下明白,形勢已今非昔比,小宋不知內(nèi)情,冒犯了人家的禁臠了。卻聽老板氣咻咻地說:“一來我就知道是個牛逼匠,整天吹吹呼呼。房錢交不起,搞什么搞?等你那牛扒城搞起來,北京城的老牛都讓你吹死完了。“小宋指著老板鼻子說:“咱們一碼是一碼啊。我欠錢不欠人格,再說不好聽的,我廢了你!“老板輕蔑地一笑,說:“又吹牛逼!你個九頭鳥,爪子長齊了沒有?““你他媽的山東棒子,我今兒就把你齊根兒撅了!““我日你媽的!““我操你奶奶!“老板大怒,一把揪住了小宋的意大利夾克衫:“你他媽的今天就給我滾!“小宋心疼衣服,掄拳就要打。我見勢不好,連忙抓住小宋的手腕,喝住兩人:“都是出門在外,干什么呢!“將兩人扯開后,我推了小宋一把:“快回去吧,胡鬧!“小宋憤憤地說:“我操!人他媽落難,連農(nóng)民都來欺負。“老板反唇相譏道:“有種的你別住農(nóng)民的店,馬路上睡去!“我吼了一聲:“行了!都歇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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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管理技巧 打架期間,魯花也在屋里,卻紋絲不動,坐在柜臺后,埋頭用圓珠筆在一本雜志上寫寫劃劃,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樣子。小宋莫名其妙為她打了一架,局外人只有我知道原委。我心想,哪天要點撥一下小宋才行,不然還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禍來。小宋走后,老板坐到床沿上,猶自意難平,跟我嘮叨著:“你說說,如今這小年輕的,怎么沒人性?正事不干,就知道撩騷!我好幾次跟他說,讓他學學你老,人家露露送上門都不要。干事就得有干事的樣子!“我哭笑不得,只好說:“你消消氣。年輕人火力旺。你也體諒一下。我不同,我基本上就算是啞火了。“一句話,把老板說樂了,連埋頭寫畫的魯花也偷偷掩著嘴笑。一場風波就此過去。
隔了幾日,老板在走廊里遇見我,把我拉到一個角落,悄悄問我:“咱們都是老同志了,
我就不恥下問了啊。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藥治這個不舉的?“我心里暗自詛咒,嘴上卻說:“我
也不清楚。我的法子就是少辦事。“老板露出一絲遺憾神色,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便湊近我,
用幾乎耳語的聲音問了我一句話:“我可沒有歹意啊,你老是不是……練功的?“我愣
了一愣,哈哈大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倒是想練童子功呢!“老板略顯尷尬,賠著笑說:“不
是就好,不是就好。這兩天派出所可能要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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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該承認,本文從“露露來訪“這一節(jié)開始,我用了一些文藝筆法。然而,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有事實根據(jù)的。小宋,露露,魯花,老板,甚至那兩個商量著要每天煮土豆度日的唐山小伙子,在真實世界中都實有其人,至今我眼前還能清晰地浮現(xiàn)出他們的各種表情。在那個陰暗的地下室里生存,人們苦熬著冬日。魯花與老板的情況要好一些,但他們并沒有脫離底層的那張網(wǎng)。真正的太陽并沒有照到他們心里。盡管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兩年多了,但我在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不知為什么仍有一種悲憤感。地下的生活使我體會到一種巨大的不公平。我無法從頭到尾用剛開始的那種平靜筆調(diào)把生活記敘下來。有一種東西,棉絮一樣,擁塞在我心頭。似乎我不用文藝的筆法,不在文字中加些調(diào)侃,濃重的悲情會使我這敘述戛然而止,難以為繼。我只是竭力想使氣氛稍輕松一點,為了自己,也為了讀者。因此就有了這個奇特的跨文體的文本。
生活在北京高尚社區(qū)的人們,不會有余暇想到,在距離城市正中心十幾公里遠的地方,
有這樣一類灰色的人群,默默無聞地蠕動于地下。甚至所有生活于地上的人們都不會想到:
這些人,與我們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操著同樣的母語,有著共同的思維習慣,但卻不能和我們坦然分享陽光。
生活是灰色的,它不會像我以上的敘述那樣趣味盎然。地下室固然是個小社會,但也不
可能天天都上演令人解頤的輕喜劇。它更多的是死寂,單調(diào),無奈。人們的表情并不豐富。奔波,生存,抵抗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就是全部的日常內(nèi)容。我在那里的兩個月,很少聽到有笑聲,幾乎聽不到音樂。黝暗的燈永遠亮著,也就意味著太陽永遠照不到這里。
我至今仍記得小宋每天風塵仆仆,來回坐四個小時的公交車,一趟趟地去大鐘寺,去北
郊的養(yǎng)牛場,去拜訪從報紙上看到的成功人士。他期望有人能慧眼識珠,并堅信奇跡馬上就
會發(fā)生。以我的經(jīng)驗,像他這樣赤手空拳的人,在三四年內(nèi)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但我不忍心將此說破。我不能直視他在向我求教時那種狂熱信徒般的眼神。
我也不能忘記單純而倔強的小魯花。這份工作可能是她終身難忘的一份工作。正是這份
工作,使她從窮鄉(xiāng)僻壤來到了這個在世界上都排名靠前的大都市。我們都市人習以為常的塔樓,電梯,立交橋,可能曾是她夢中的天堂。她是那樣虔誠地對待這份工作,我最經(jīng)?匆姷乃,就是在埋頭算帳的樣子。宿費,電話費,小百貨,三本帳可以說完全爛熟于心。她沒有休息日,沒有女伴,沒有自己的私密空間。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想哭訴時,思念母親時,想歌舞歡樂時,又怎么辦?她究竟有沒有一個桃紅色的少女之夢?即使她和老板有了那種關(guān)系,我仍然認為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所接觸到的少數(shù)最為純潔的人之一。我不可能有力量拯救她出苦海,我甚至不忍心對她進行基本的啟蒙。因為我記得那句話:最大的痛苦,是夢醒了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