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 《棄官尋母》( 廣州藝術博物院供圖)
劉傳 《棄官尋母》 佛山市博物館藏
博物館尋珍錄
廣東石灣,地處珠江三角洲腹地,素有“陶都”的美譽,當?shù)厝似毡橐灾铺諡闃I(yè)。石灣出產的人物陶塑,造型生動活潑,追求形神俱佳的藝術效果,被稱為“石灣公仔”,名聞兩廣,聲名遠及港澳和東南亞等地,也是各大博物館的珍愛收藏。
廣州本地各大收藏機構,收藏的石灣公仔各有特色。在廣州藝術博物院中,有一件陶塑大師莊稼的代表作——《棄官尋母》。它不僅工藝精湛,而且內涵豐富,此外還是一件與三代石灣名家都有關聯(lián)的作品。關于它,到底有怎么樣的故事呢?
棄官尋母 是真情也是恒念
莊稼大師的這件《棄官尋母》作于1994年,高36厘米。莊稼(1931—2006年)是廣東普寧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1953年起師從著名陶塑家劉傳學藝,獻身陶藝創(chuàng)作五十多年。他的作品以人物為主,善于塑造文人、仕女形象,作品風格以人物形象典雅傳神、衣紋流暢、結構嚴謹著稱。代表作有《塔吉克姑娘》《唐太宗》《棄官尋母》等。
說到“棄官尋母”,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名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名列“二十四孝”的朱壽昌。這個故事,最早是一位唐代無名作者所記,全文如下:“宋朱壽昌,年七歲,生母劉氏,為嫡母所妒,出嫁。母子不相見者五十年。神宗朝,棄官入秦,與家人決,誓不見母不復還。后行次同州,得之。時母年七十余矣。”朱壽昌是北宋刑部侍郎朱巽的兒子,出身名門。同州也就是今天陜西大荔縣一帶。五十年尋母,真情感天動地。文人、畫師以它做創(chuàng)作題材的極多,蘇軾、王安石等人還專門作詩文贊頌。蘇軾詩曰:“不羨白衣作三公,不愛白日升青天。愛君五十著彩服,兒啼卻得償當年……”親情置于功名利祿之上,意蘊非同一般,歷來為人傳誦,石灣匠人們也很喜歡這個題材,于是就有了三代名手,先后同題施藝的佳話。
潘玉書、劉傳、莊稼是清末以來的三代“石灣公仔”著名藝人。莊稼是劉傳的高徒,而劉傳又曾通過“窺師習藝”的方法潛心鉆研潘玉書的技藝。潘玉書的《棄官尋母》創(chuàng)作于20世紀初,干瘦的老母坐在石上,頭俯貼著兒子,皺紋滿面的臉上帶著悲戚神情,兩手緊緊地抓著兒子;跪在地上的朱壽昌深情地凝視著母親。活躍于清末的潘玉書是石灣公仔由粗放形態(tài)轉入細膩刻畫形態(tài)的代表性人物,一代宗師。他的作品和他的名字一樣,受文人情趣影響深,富于書卷氣息,在高度的技術性之外,講究整體神韻。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陳家祠)所藏的《貴妃醉酒》可以特別明顯地看出他的風格特征。劉傳的《棄官尋母》創(chuàng)作于1940年,老母站立著俯身輕撫跌跪在地的朱壽昌,母子倆的頭部貼得很近,人物的面部表情清晰地呈現(xiàn)在觀者的眼前。據(jù)說當時為了準確地塑好母親的形象,劉傳曾觀察了幾十位老婦人。莊稼的《棄官尋母》借尋母比喻海外游子認祖歸宗的情思,是母子二人分體像,仰頭望著母親的朱壽昌,胡須向上揚起,莊稼曾自言:“長須的處理帶有夸張成分,但有常理依憑,因壽昌猛地撲跪于地,長須便隨氣流向上揚動。”可見,民間藝術的獨特魅力,正是來自豐富的日常生活體驗。
從仰視到平視
陶塑完成了“藝術”轉變
王羲之、李白、米芾等歷史人物,自古以來就是石灣陶藝家們鐘愛的題材。歷史人物的特征,可以從服飾、動作的細節(jié)以及情節(jié)設定反映出來。莊稼總結其師劉傳的藝術心得,以“宜藏不宜露,宜起不宜止”十字概括之。石灣的高手工匠,總是主張以“在情節(jié)動作發(fā)展到頂點之前的某一頃刻”為人物情節(jié)設定,令靜止的陶塑體現(xiàn)出豐富的人物內心世界,并具有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想象空間,意境耐人尋味。
有論者在論及潘玉書的《棄官尋母》時說:“該陶塑精湛之處,在于藝匠不取母子相擁抱頭號啕,涕淚橫流之狀情,卻成功地把握住分離五十載后母子剎那相遇相認,以傳神動情的四目相視相撫相慰相訴時,那欲言語塞似有聲,欲哭無淚勝有淚的更具感染力的一幕,去撼動和喚起每一位觀賞者的心靈與孝思。”這句評價用在劉傳和莊稼的作品同樣適用。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充滿張力的瞬間,是故事推進到最高潮之前的那一瞬。這種瞬間的把握,不是靠夸張的表達,而是靠看似平靜的場景來實現(xiàn)的,所以有著特別耐人尋味的魅力。
廣州藝術博物院黎麗明博士指出,根據(jù)目前的資料,最晚在20世紀30年代,石灣陶塑已成為“美術品”,令其藝術評價的標準也開始建立,“大約也是在這個時候,‘傳神’不僅成了時人贊頌石灣陶塑的重要評價,也成為石灣陶塑風格的重要特征”。他引用1940年廣東文物展覽上評論家的話:“行腳僧,是石灣陶土燒的人物,潘玉書手捏……這個姿勢已經夠動人了,而還有更動人的,就是那兩個神氣活現(xiàn)的眼睛,這兩個眼睛很像在對著每一個向它注視的人訴說它的勞苦,我相信,就是一個完全不懂什么是藝術的人見了它,也要為之停著腳兒,不忍遽去的。”這位論者甚至以潘玉書與法國雕塑家羅丹相比較。
黎麗明認為,從“匠作”到“藝術”的轉變,對石灣陶塑提出了不同的要求,“由于瓦脊是一段一段的場景相加,如同連環(huán)畫和戲劇劇目一樣連續(xù)播放,因此人物的內心世界不需太考究。同時,由于是遠距離的仰視,不需太多的細節(jié)刻畫。因此往往瓦脊公仔的人物表情單一,人物的一招一式均按照故事情節(jié)和戲劇情節(jié)設計,有板有眼之余也過于拘泥。而擺件公仔,是可把玩、品味之物,人物的動作、表情需有所選擇取舍,作品的主題需具有一定的藝術意涵,否則無從品味再三。”這就是一種“從仰視到平視”的轉變。
“宜藏不宜露,宜起不宜止”的魅力
所謂陶塑,即通過用陶泥堆積疊加以完成創(chuàng)作目的,是一個“加法”過程。傳統(tǒng)的石灣人物陶塑手法,先以泥板卷成筒狀,再在卷筒上加裝頭部、四肢、衣服紋飾等細節(jié)。以胎泥(不施釉)塑造人物頭部,并注重人物面部表情的細膩刻畫,是其最重要的特色。其次,傳統(tǒng)的人物陶塑,還強調借助人物衣紋的處理表達人物的感情,而現(xiàn)代石灣陶藝家則對細膩的衣紋處理有所揚棄。樸拙傳神,是石灣人物陶塑恒久不衰的審美追求。石灣陶塑釉色厚重而不尚浮華,別有樸拙傳神之美。在《棄官尋母》等作品中,我們可以一睹石灣陶藝的典型風范。
廣州藝術博物院的專家們介紹,館里收藏的現(xiàn)代石灣人物陶塑,題材豐富,風格多樣。它們既植根于傳統(tǒng)陶藝、植根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審美意識,同時又受20世紀以來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的影響。陶藝家們根據(jù)自己的內在需要探求適合自己的藝術語言,更加注重題材思想性的表達、材質肌理的表現(xiàn)和審美功能的強化,在對泥、釉、火的運用中表現(xiàn)獨特的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意趣,從而使古老的石灣陶藝煥發(fā)出新的光彩。
以目前資料可知,石灣的制陶歷史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河宕貝丘遺址出土了大量刻有豐富幾何印文的陶片;明清以來,石灣逐步成為中國最發(fā)達的陶瓷產區(qū),有“石灣瓦,甲天下”的美譽。但黎麗明指出,石灣陶塑的歷史,遠比日用瓦器要短,“裝飾于祠堂、廟宇等大型公共建筑物屋脊之上的瓦脊陶塑,18世紀(乾隆年間)已極為流行,及至20世紀初走向衰落。用作案頭擺件的小件陶塑,大約是19世紀末開始走向全盛。”近代的案頭陶塑,其風格淵源與清中期盛行于兩廣地區(qū)的石灣瓦脊陶塑有密切的關系,也與近代展覽會和“美術”概念的興起密不可分。石灣盛產一種含鐵量很高的紅土,用于人物面部、手的塑造,俗稱“公仔泥”,它比瓷土可塑性大,更適于人物的塑造!妒癁程沾伤囆g史》指出:“石灣陶塑人物造型樸實自然,材質釉料醇厚,人物刻畫細膩生動,是德化、宜興、景德鎮(zhèn)等名窯不能類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