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劉立忠從事磁州窯傳統(tǒng)技藝研究與創(chuàng)作 40余年,多年來他收集整理了上萬片的磁州窯歷代瓷片,編繪了兩千余幅瓷片圖錄,恢復了磁州窯失傳技藝20余種,并在吸取傳統(tǒng)風格基礎上,創(chuàng)新繪制了上千個圖案紋樣,在8月20日~ 9月6日廣州二沙島嶺南會展覽館舉行的“燕趙瑰寶——第二屆河北省工藝美術精品展”上,可以看到劉立忠精彩作品的身影。
作為中國古代北方最大的民窯體系,磁州窯瓷器追求粗獷、豪放、樸實、簡潔之美。然而,“重官窯、輕民窯”、“喜精致、輕粗樸”等審美觀念,淡化了磁州窯 藝術的價值,阻礙了磁州窯的推廣。對此,劉立忠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說,“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喜歡穿棉麻,吃素食,關注身心時,一定會感到樸實的器物也是一 種美,磁州窯瓷器會有更多人喜愛和收藏。”
毛筆蘸釉直接繪畫
開創(chuàng)陶瓷藝術新紀元
在陶瓷歷史上,有“南有景德,北有彭城”之說。古代磁州窯窯址在今河北省邯鄲市峰峰礦區(qū)的彭城鎮(zhèn)和磁縣觀臺鎮(zhèn)一帶。磁州窯在魏晉和南北朝時期已完成了釉 陶向粗瓷的轉(zhuǎn)化,宋代進入了鼎盛時期,它將中國傳統(tǒng)雕刻、刺繡、繪畫、書法等藝術與制瓷工藝結(jié)合起來,燒制出以黑白對比為主要藝術特色,以白地黑花裝飾為 典型代表的彩繪瓷器。劉立忠向記者介紹說,“不同于五大名窯,磁州窯作為民窯,主要生產(chǎn)民間日用瓷,服務普通百姓,因此在材質(zhì)上不追求精益求精,不以釉色 取勝,它使用當?shù)卦,講究耐用,追求樸實之美。磁州窯瓷器的產(chǎn)量大,造型豐富,價格低廉。大件器皿簡潔豪放,神態(tài)端莊古樸;小件器皿注重靈巧實用,形體 比例輕重適度。”
在劉立忠看來,在燦若星河的中國陶瓷歷史上,磁州窯最大的貢獻在于它用毛筆蘸釉料在胎體上直接繪畫,將陶瓷技藝和美術 結(jié)合,開創(chuàng)了陶瓷藝術的新紀元。“磁州窯匠師直接用毛筆蘸釉料在胎體上繪制花紋,圖案各式各樣,畫面既簡潔又生動?梢哉f,這些裝飾技法突破了當時流行的 汝、官、鈞、哥、定單色釉局限,運用了七十多種裝飾技法。”
磁州窯瓷器最為著名的是在白色胎釉上繪制黑色花紋,俗稱“白地黑花”,作為 制瓷技術和中原文化藝術的代表,一度成為東方古瓷的“流行色”,對日本、朝鮮等國家的制瓷工藝產(chǎn)生了影響。劉立忠介紹,磁州窯風格的瓷器通過東北的遼寧, 一直通向朝鮮,然后傳遞到日本,日本茶道、花道、飲酒的器皿以及和式餐具,基本上采取了粗材質(zhì)風格,并保持了宋、金、元、明中國瓷器的造型,其中又以磁州 窯風格為主,“但目前,我們從日常生活到文化收藏,對于磁州窯這種粗材質(zhì)的、簡潔豪放的風格,是輕視和忽視的。”對此現(xiàn)象,劉立忠頗感無奈,但他積極寄望 于民眾審美的提高,“當返璞歸真之美逐漸在人們中間散發(fā),他們就會選擇樸實的器物,并深深欣賞這種樸實美。”
以古窯址為課堂
以古瓷片為老師
談起自己從事磁州窯仿古研究的過往時,古稀之年的劉立忠,則語氣平和、語意低調(diào)。
劉立忠說,他出生在彭城的陶瓷之家,曾祖父、祖父、父親和幾個叔叔皆從事陶瓷業(yè),接觸最多的就是那些瓶瓶罐罐,聽到最多的也是彭城制瓷的民間故事,從小 就夢想能以制作瓷器為業(yè)。從邯鄲市陶瓷工業(yè)學校畢業(yè)后,他如愿以償被分配進了邯鄲市一家陶瓷廠工作。1970年,當邯鄲市陶瓷研究所公開招考一批設計人員 時,劉立忠毫不猶豫地就報名參加考試并被錄取了。“我生長在彭城的陶瓷之家,學的是陶瓷美術。我愿意去做磁州窯歷史和文化方面的研究,把磁州窯博大精深的 藝術體系完整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他說。
和很多老藝人都曾去故宮臨摹一樣,劉立忠也跟記者講述了他的這段經(jīng)歷:“我和師傅要復制一件瓷 枕,要去故宮看看實物。瓷枕被兩個工作人員用墊著棉被的一個文物小架抬進來,但是我不能上手,旁邊還有一個監(jiān)護人員,戴著手套,你要看哪一面,由他來動 手。這很不過癮,畢竟做仿古陶瓷一定要上手摸摸瓷器厚度,感受重量。”此外,當時故宮也不允許對文物進行拍照。而在史料方面,由于受陶瓷界重官窯輕民窯之 風影響,關于磁州窯的記載也寥寥,種種限制都刺激著劉立忠必須另找方法去研究。
劉立忠決心要到古窯址尋找資料。 “以古窯址做課堂,以 瓷片為老師”,這是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堅持做的功課,從中汲取的養(yǎng)分讓他在仿古研究與創(chuàng)新上如虎添翼。他一方面拜磁州窯老藝人魏鴻賓為師,學習陶瓷制作及裝飾 技法;一方面從搜集瓷片開始,建立自己的資料庫。“失傳的技藝、裝飾方法很多,想要了解,必須去古窯址,去收集古瓷片。”歷史上,彭城作為磁州窯生產(chǎn)的中 心地帶之一,不僅制瓷工業(yè)發(fā)達,而且商貿(mào)活動頻繁,曾被稱為“北方瓷都”。在這里,大型建筑破土動工是他了解地層、地貌的好時機,大雨過后河灘溝沿有可能 顯露出古瓷殘片,墓葬出土品是他能夠得到借鑒參考的最佳旁證,得知哪里出現(xiàn)了具有研究價值的瓷片和舊瓷,他就掏錢去買,或者以新瓷去換。“其實我對古瓷片 的搜集整理,從學生時代就開始了。當時我有意識地撿一些瓷片,回到家里沖洗干凈,再拿出來揣摩研究。整理瓷片看似艱苦、無聊,但對我來說是必要的功課,是 事業(yè)的責任。做瓷器研究不能光靠書本上的圖片和文字去分析辨別。當你不了解一種技術的時候,突然因為發(fā)現(xiàn)一個瓷片,方法、材料都有了實物參考而豁然開朗, 那是一種幸福感。對這些瓷片,了解它、解讀它、再造它,周而復始,始終很充實,終會有突破,這個過程,對于我這樣一個陶藝人,是多么愉快,這種幸福感基本 伴隨著我的大半生。”
對話劉立忠
“黑墨水”變“藍墨水”
對景德鎮(zhèn)瓷器影響大
記者:如何欣賞磁州窯這種簡潔、粗獷之美?
劉立忠:將中國寫意繪畫“廉價地”送給當時的普通老百姓,這是磁州窯最早的特色。比如繪一朵花,當工匠用毛筆、用黑白在瓷器上去表現(xiàn)的時候,牡丹、月 季、荷花、梅花、水仙,這些花卉被寫意地抽象概念化,其美化瓷器的作用得到老百姓認同,但要把這種美介紹給老百姓,讓他讀得懂這種美,有一定難度。這就好 比原始的彩陶罐,它也是大美的一種,其點、線、面的組合,都是繪畫原理的基礎。
記者:磁州窯最有代表性的“白地黑花”,很容易讓人想到景德鎮(zhèn)的青花,兩者有沒有聯(lián)系?
劉立忠:我認為猶如師傅與徒弟的淵源關系,是“黑墨水”變“藍墨水”。前期的景德鎮(zhèn)沒有用毛筆蘸顏料在瓷器上進行繪畫,是磁州窯工躲避戰(zhàn)火南遷過程中與 南方的窯爐、南方的燒制工藝相結(jié)合,形成了一種景德鎮(zhèn)特有的窯爐,叫“葫蘆窯”;另一部分沿長江繼續(xù)南下,一直到了贛州,以江西永和鎮(zhèn)為例,在那里還用了 北方“饅頭窯”燒白地黑花。不少專家也認為,元代青花在景德鎮(zhèn)驟然興起,其初期的繪畫方法、用筆都建立于磁州窯300多年歷史的鋪墊上,其原器上圖案構(gòu)成 的基本理論、方法都已經(jīng)在北方奠定了,直到后期才逐漸有了勾勒填色法,形成了景德鎮(zhèn)的風格。
和景德鎮(zhèn)以及其他名窯的國大師作品拍賣動輒成百上千萬相比,磁州窯顯得很低調(diào),對于這種“重官(窯)輕民(窯)”之風,您怎么看?
劉立忠:其實就拿民間青花來看,我也認為民間的作品更有生命感。民窯瓷器不是特意經(jīng)營,而是用最嫻熟的繪畫語言去表現(xiàn),融合了民間的鮮活和匠人的情感。 磁州窯上的紋飾,無論是花鳥魚蟲、山水人物還是詩文書法,都洗練瀟灑、簡潔明快,題材大部分來源于民間生活,取材于自然界,嬰戲、馬戲、熊戲、童子釣魚、 池塘趕鴨、踢蹴球等題材都是情趣盎然。而官窯瓷器完全是按照圖紙圖樣做,匠氣十足,它的繪畫有點死板。
磁州窯不以華麗的色彩悅眾,這種樸實的面貌就好像文人喜歡潔身自好,所以曾經(jīng)得到他們的推崇。我相信大眾欣賞的觸角也會延伸向這種代表北方風格審美的磁州窯瓷器。
磁州窯創(chuàng)作需始終立足本土
記者:作為民窯,相比其他名窯、官窯瓷器,磁州窯在推廣中會遇到哪些問題?
劉立忠:磁州窯的瓷器,本色接近泥土的樸實,有著粗獷的材質(zhì)美,這種返璞歸真的產(chǎn)品和風格,能不能推介給老百姓,能不能在普通民眾中產(chǎn)生共通感,我自己 也曾經(jīng)產(chǎn)生疑問。到目前為止,磁州窯在推廣中還是很難。在農(nóng)村,普通百姓使用的器皿一般還保持著很原始、樸實的狀態(tài),當工業(yè)化來臨以后,農(nóng)村開始用搪瓷、 玻璃、不銹鋼、塑料,這些材料被認為是新鮮的材質(zhì),而且這種審美趨向是潮流,一時難以逆轉(zhuǎn)。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我們致富之后,就像土坯剛剛抹上白灰,這 種粗材質(zhì)的碗是他的爺爺剛剛?cè)拥舻,他一時不會再用。只有當他富足以后,開始追求有文化、有品質(zhì)的器物、開始追溯自己的文化根源時,看到這只碗、看到這種 材質(zhì),才會開始喜歡它、收藏它,文化血脈也因此得到承繼。
現(xiàn)階段,有錢階層的文化基礎也不扎實,對于磁州窯這種風格的瓷器并不懂欣賞。收藏界收藏瓷器,也是把官窯瓷器當作最美的東西去收藏,比如《鬼谷子下山》那個小罐,即使拍出了天價,但它究竟又有多美呢?何為大美?現(xiàn)代人的審美意識、審美趨向還存在很多欠缺。
記者:景德鎮(zhèn)在創(chuàng)新方面邀請了畫家來畫瓷,磁州窯在繼承和創(chuàng)新上,您有哪些體會?
劉立忠:畫家畫瓷只是在瓷器上表現(xiàn)了繪畫美,與完整地完成一件瓷器還是有差異。一件完整的瓷器應該有自己的造型,畫面和造型之間應該嚴密結(jié)合。
就繼承和傳承上,我認為,磁州窯最大的魅力就是它極具創(chuàng)造性。千余年來,它一直隨著時代、市場的變化,不斷在適應,在裝飾、器型等方面一直都在變化,所 以才能產(chǎn)生那么復雜的制作工藝、那么多的裝飾圖樣。但歸根結(jié)底有一條不能變,就是它始終立足于本土,使用當?shù)氐牟牧,保持當(shù)氐乃囆g風格。
磁州窯現(xiàn)在有3萬多工人在生產(chǎn)不同的瓷器,一部分為仿古陶瓷,作為古董市場的收藏;一部分是高端藝術品;一部分是工藝美術品。其中,對高端藝術品的從業(yè) 人員素質(zhì)要求相當高,但這部分力量還是很薄弱。磁州窯要發(fā)展,一定要儲存這部分力量,如此才能繼續(xù)挖掘磁州窯歷代最美的東西,保持傳統(tǒng)能夠延續(xù),并能夠使 得技藝、方法理論化。
劉立忠,出生于1944年,從事磁州窯傳統(tǒng)技藝研究與創(chuàng)作40余年,恢復磁州窯失傳技藝20余種,先后被授予“中國陶瓷藝術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磁州窯燒制技藝)代表性傳承人”等稱號,榮獲國家“中國陶瓷名窯恢復與發(fā)展貢獻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