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瓷山房,珍檔上萬件
從新石器時期的彩陶開始,中國先民就在陶器上繪畫或書寫抽象符號,這種標注所有權(quán)或表達感情的方式,與巖畫、甲骨文、玉器、青銅器一樣,作為文化密碼刻錄下來,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沉默后,每一次的偶然發(fā)現(xiàn),都會引起全世界范圍的轟動,但許多密碼至今還未能破譯。中國遠古文化的神秘性與豐富性,一直是民族文化基困排序工程中的難點、誘惑及推動力,也是我們今天欣慰與驕傲的理由。
到了元、明、清,由于制瓷技術(shù)的提升和裝飾材料的豐富,中國人在瓷器上繪畫的勁頭不減反增,同時沿襲唐宋時期的習慣,在瓷器表面樂此不疲地書寫文字,更加直接地標注與表達某種意愿。今天我們暫時擱置對舊文化的批判議題,單就陶瓷工藝與文化特征而言,陶瓷作為中國對世界最大的輸出性文明之一,作為日常使用最普遍最廣泛的器物之一,同時也作為當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載體之一,仍然有太多的課題值得研究,而最直接、最可靠的研究路徑,應(yīng)該就是對標本的分析。
在張浦生先生的“片瓷山房”里,這位在文博界、收藏界赫赫有名的老人向記者展現(xiàn)他數(shù)十年來積累起來的上萬塊瓷片,選了一部分密密麻麻平鋪在茶幾上,構(gòu)成了一幅奇特畫面,與其說它們是中華巨龍的鱗片,不如說是中華文明的集成電路。
“這塊是明代嘉靖年間的,這塊是清代康熙年間的,而這塊是明代黑暗期的,確切地說是景泰一朝的,景泰只有短短七年,存世瓷器極少,鑒定時要與前后各個時期結(jié)合起來考慮。”張浦生說這些話時,就像一個高超的外科醫(yī)生在讀片。
殘瓷繽紛,片片皆辛苦
張浦生精神矍鑠,語速偏快,個子也很高,在屋子里走動時,記者不免有高山仰止的感覺。“是啊,我大學畢業(yè)后是希望搞體育的。結(jié)果搞起了陶瓷研究,純屬陰差陽錯,歪打正著。”張浦生哈哈大笑。
1957年9月,張浦生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歷史系。當時我國的高校都沒有文博專業(yè),他最初的文博知識來自有限的選修課,比如考古學和人類學。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江蘇省文管會,在南京博物院主要從事考古和征集。1958年參與了對徐州商代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及文物整理,田野考古使他視野開闊,收獲極大,并養(yǎng)成“在場”的習慣。1962年,全國各省市興建紀念館和博物館的工程基本完成,并按政治需要以階級斗爭為綱進行陳列布展,因此對工作人員的政治要求很嚴格,張浦生不是黨員,于是院方就安排他在博物院瓷器庫房當保管員。第二線的工作很枯燥,但是張浦生心中竊喜,他知道南京博物院收藏有20多萬件瓷器,光瓷器庫房里就有近6000件藏品,這些都是值得深讀、而一輩子也讀不完的“天書”。他整天接觸實物,眼觀手撫,做好卡片,樂此不疲。領(lǐng)導還安排張浦生與另一個從金陵大學畢業(yè)的女大學生一起跟博物院文物小組組長王志敏先生學陶瓷鑒定,后來那位女大學生沒有堅持下來。
王志敏是中國文物界的老前輩,但他是西南聯(lián)大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當了一陣數(shù)學老師再改行搞文物鑒定。也許他的岳父是搞古玩的,所以王志敏受其影響才走上了這條道。張浦生對記者說:“王志敏先生強調(diào)學習陶瓷鑒定應(yīng)該采取文理相結(jié)合的辦法。他對我說,考古、鑒定是文科,但我們要把文科當理科來學。所以學習鑒定不光要看書,更要大量接觸實物。但反過來說,鑒定不完全是理性的,感性也是重要的。理性是前提,你對中國陶瓷的歷史發(fā)展和演變過程應(yīng)該有全面的了解,這些是理性的。但是既要讀書,更要讀物。讀物要像讀書一樣,要做筆記,把自己觀察到的每件陶瓷的特點逐條逐點寫出來。”
理性,感性,然后統(tǒng)一,張浦生反復琢磨其中的辯證觀點,受用一輩子。
王志敏傳授給他另一個研究方法是:到野外去撿瓷片。
南京與西安、開封、北京一樣,都是建都時間長、影響深遠的文明古都,朝代更迭,歷經(jīng)滄桑,歷史堆積層很厚,在郊外隨便一挖,就有瓷片出現(xiàn)。王志敏是揚州人,從上世紀40年代起就一直在收集揚州城郊出土的瓷片,受此啟發(fā),張浦生就利用休息天帶著干糧與水到南京城郊去撿瓷片,一撿就是一整天。
下放農(nóng)村,瓷片一箱子
后來,有主管部門發(fā)現(xiàn)在博物館、文物商店里挑大梁的專業(yè)人才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舊時代的古董商販,屬于“沒有改造好的”人,他們雖然有實踐經(jīng)驗,但理論知識欠缺,他們帶學生時要么不得要領(lǐng),要么遮遮掩掩,從而導致文博界人才斷層情況十分嚴重。1966年3月,文化部與文物總局辦了建國后第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古玉器與古陶瓷鑒定訓練班,張浦生有幸赴北京學習,聽了耿寶昌先生好幾堂課,大有收獲。但這樣的好日子沒持續(xù)幾天,北京街頭就亂了,張浦生外出一打聽,人人都像打了雞血針似的在傳達、談?wù)?·16通知,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他頭上。幾天后課堂里的人果然鳥獸散,只剩下張浦生獨自一人在課堂里整理隨身帶來給其他同學當參考的瓷片。
1967年運動正如火如荼,張浦生被下放到農(nóng)村。行前,他特地釘了一只大木箱,裝了一箱子瓷片。到了農(nóng)村,農(nóng)民兄弟很熱情地幫他扛箱子,一上肩,哇!這么沉,是啥好東西?再一用力,捆箱子的繩子斷了,箱子里的瓷片嘩地掉出來。農(nóng)民兄弟紛紛涌上來圍觀:帶這一箱子“瓦渣滓”有什么用?我們鄉(xiāng)下多得很!
在農(nóng)村,張浦生種菜種了七年。白天勞作,晚上洗去腿上的泥漿,打開箱子研讀瓷片中隱含的種種密碼,在這個文化凋敝的年月里他沒有荒廢專業(yè),青燈黃卷地寫了好幾本研讀筆記,為“文革”后出版《青花瓷畫鑒賞》、《青花瓷器鑒定》、《宜興紫砂》等專著打下了扎實基礎(chǔ)。
八十大壽,瓷片鑒人生
上世紀80年代后,全國興起了城區(qū)改擴和高速公路、高速鐵路網(wǎng)絡(luò)的基建高潮,南京及外省市幾乎每天在破土動工,挖地三尺,果有寶藏,張浦生一旦獲得消息,就很快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在潮濕的泥層中打撈歷史的碎片。以前在博物館里管庫房,撿拾的每一片瓷片都姓“公”,退休后,撿拾的瓷片才姓了“張”,日積月累,又建起了以瓷片為基本線索的標本體系——片瓷山房。后來逢年過節(jié),學生拜訪他時,送上的禮物不是名酒補品,而常常是撿來的或淘來的瓷片,最好是片瓷山房還沒有的標本,這個最能讓張浦生眉開眼笑——“笑納”。但不管姓公姓張,都是中華文明遺落的珍寶,都被他用來破譯文明的密碼,向?qū)W生面授知識與經(jīng)驗。同時,張浦生還在1983年國家文物局揚州培訓中心創(chuàng)辦的中國古陶瓷培訓班上講課,自編講義,帶出了一大批有成就的學生。后來他一直奔波于全國各地講學,將他的鑒定經(jīng)驗與“讀書與讀物相結(jié)合”的理念傳播到四面八方。他被評為南京博物院研究員,還擔任了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復旦大學、西北大學、南京藝術(shù)學院兼職教授,他是中國古陶瓷研究會副秘書長。
3月30日,為了慶賀張浦生八十大壽,他的學生們聚集上海,假座上海巨鹿路681號海上藝術(shù)館,舉辦《片瓷山房師生收藏陶瓷展》,展覽以張浦生數(shù)十年來收藏的100塊瓷片為主體,加上一批精美的明清瓷器,真實展現(xiàn)元代青花瓷以來中國陶瓷發(fā)展及與西方交流的歷史面貌,《張浦生文集》也在同時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