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 西夏劃“東平王衙下”銘黑褐釉甕瓷片 高25厘米,寬約27厘米 靈武窯產(chǎn)品 民間收藏 采集自靈武回民巷外側
圖2 西夏黑褐釉剔劃牡丹紋罐 高46.3厘米 推測為伊克昭盟窯產(chǎn)品 日本私人收藏 圖1的完整器接近于此罐
圖3 西夏“三司”銘茶葉末釉甕瓷片 高21厘米,寬約31厘米 靈武窯產(chǎn)品 民間收藏 完整器與圖4造型一致
北京 杭天
歷史上的“貢瓷”制度,至遲在唐代即已出現(xiàn),發(fā)展到宋代,更形成了專門為宮廷燒造瓷器的“官窯”。那么,處處皆欲與宋廷一爭高下的西夏王朝,其官府瓷器的燒造情況如何?有沒有自己的“官窯”呢?
北宋官窯還有很多謎團尚未揭開。當時處于文化中心地帶的北宋官窯尚且如此,荒鄙偏遠的遼、西夏諸國,其官府瓷器的燒造情況則更鮮為人知,顯得愈發(fā)神秘。幸運的是,筆者于多次赴西北考察的過程中,征集到一些瓷片標本,尤其是兩個刻劃有銘文的大甕殘片,顯示了其作為官府定燒瓷器的屬性,以其為突破口,結合其他標本和文獻資料,筆者試就西夏官府瓷器的燒造情況作一探究。
“東平王衙下”銘文瓷片
該瓷片是一黑褐釉甕的口部及上腹部(圖1)。距口沿約5厘米處,自上而下刻劃銘文五字:“東平王衙下”。“衙”字最右側偏旁缺省,應屬當時的異體字或誤筆。字結體端正,線條粗細均勻,筆畫遒勁,風格硬朗。瓷片高25厘米,寬約27厘米,釉較薄,胎淺米黃色,口部外翻,上沿及側沿皆切削硬朗,縮頸。傳瓷片采集于靈武回民巷窯外側南部某處。從其造型、胎、釉的特征判斷,為西夏制品無疑。從口部造型及瓷片整體弧度看,其完整器應接近于現(xiàn)藏日本的黑褐釉剔劃牡丹紋罐(圖2)。
西夏“東平王”的封號未見諸史料記載。但是,在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漢文本《雜字》殘卷的“官位部第十七”中,收錄有西夏自皇帝以下的中央官職與封號,包括尚書、令公、三公、郡王、嗣王等,而“平王”也赫然在列。顯然,“平王”表示等級及封號性質,“東平王”“西平王”“南平王”“北平王”則是當時具體的封號。中國封建王朝歷朝歷代多有這種名稱的王位之封,翻檢史籍,俯拾皆是。當時處于西夏宗主國地位的宋、遼也有類似封賞。比如《遼史》記載:遼代大將、皇親蕭排押曾隨遼圣宗征高麗,有戰(zhàn)功,“(開泰)五年(1016年),進東平王”。北宋太祖、太宗之弟廷美,有孫名承干,“以藝文儒學名于宗藩”,死后獲得神宗嘉獎,追封為東平王。
西夏建國之前,接受中央王朝的冊封,自后周皇帝于954年封李彝殷為“西平王”始,這一封號便一直由西夏王族李氏襲承。10世紀晚期,遼、宋相繼封李繼遷為西平王,后李德明、李元昊父子也相繼接受了宋廷所賜“西平王”的封號,一直到李元昊稱帝后,宋廷才于1039年削去其封賞。
西夏建立之初,其官職的設置均模仿北宋,故西夏內部王侯的封賞名目也極有可能模仿北宋朝廷。西夏以四方命名的王侯之封,見諸記載的還有“南平王”,清代佚名所撰《西夏志略》載:“睍,清平郡王子,初封南平王。”西夏末帝李睍在繼承皇位前,被封為南平王。
“東平王衙下”瓷片的面世清楚地表明西夏確有“東平王”之封號,而且,刻劃有此銘文的瓷甕,當為東平王府定燒瓷。
“三司”銘文瓷片
該瓷片是一件茶葉末釉甕的口部及上腹部(圖3)。距口沿約4厘米處開始,自上而下刻劃銘文兩字:“三司”。字體風格與前面的“東平王衙下”銘文類似,只不過線條稍粗。瓷片高21厘米,寬約31厘米,釉褐色微綠,也稱茶葉末釉,胎淺米黃色,芒口,口部為斜唇口微外侈,縮頸。傳瓷片采集于靈武磁窯堡窯址某處。從其造型、胎、釉的特征判斷為西夏時期制品無疑,其完整器當與西夏博物館(銀川)藏黑釉甕(圖4)造型一致。
《宋史·夏國傳》載,李元昊繼承王位后在1033年建立了一套中央官制,“其官分文武班,曰中書,曰樞密,曰三司,曰御史臺,曰開封府”等,其制度多與宋朝相同。其中中書、樞密、三司是掌管王國政、軍、財?shù)淖罡咝姓䴔C構,即中書主持政務,樞密掌管兵政事務,而三司,“唐代稱鹽鐵、戶部、度支為三司,主管國家的財政賦稅。宋朝沿襲唐制,西夏又沿襲宋三司設置”。
有“三司”銘文的瓷甕,為西夏中央政府中主管財政的三司所定燒的瓷器。
其他西夏瓷標本所具有的貢瓷特征
除上述兩片瓷片標本確認無誤為官府用瓷以外,出土于靈武窯的標本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帶有官府或宮廷用瓷的特征,茲舉幾例:
圖5
黑釉唾盂(圖5) 為回民巷窯產(chǎn)品。器壁較薄,制作精致。值得注意的是:它不同于一般西夏瓷的外壁施半釉,底足露胎,并以石英砂墊燒的特點,而是內外均滿釉,內底部以支釘墊燒,圈足亦施了釉,制作含蓄精致。在中原地區(qū),類似這種底足的處理也極少能在民間用瓷上發(fā)現(xiàn),所以很顯然,這個西夏黑釉唾盂是按照中原貢瓷的標準制作的。
圖6
銀醬釉剔劃牡丹紋梅瓶瓷片(圖6) 釉色閃亮奪目,胎質堅硬,從殘存的部分可以推知其高度和腹徑都比一般西夏梅瓶要大,而其腹部器壁的平均厚度僅為四五毫米,如此碩大的器形,器壁又如此之薄,稍有不慎即容易破碎,顯然不適合民間勞動人民使用。梅瓶主要用來儲酒,這個梅瓶標本如果不是因破損留在窯址,恐怕在當時應該早被細心地存儲于架上,或在某個宴席被婢女小心翼翼地抱持著侍立于一側了。
圖7
圖8
西夏法典《天盛改舊新定律令》第七卷“敕禁門”下規(guī)定:佛殿、星宮、神廟、內宮等除外,普通官民屋舍上不得有蓮花裝飾,不允許涂畫大朱、大青、大綠等顏色。以蓮花為主的圖案在西夏瓷器上雖不像牡丹那么普遍,但也不少見如圖7、8兩件梅瓶。西夏剔劃花梅瓶制作工藝精湛,費時費力。迄今為止,西夏梅瓶的出土地點都臨近或位于西夏主要州、府、監(jiān)軍司處,所以有理由推測,絕大多數(shù)西夏梅瓶都有可能是為官府包括寺院、監(jiān)軍司燒造的貢瓷。之所以把寺院用瓷也納入貢瓷的范圍,是因為西夏僧侶在當時有著很高的地位,某些方面甚至凌駕于普通官吏之上。黑水城出土文獻《雜字》殘卷所收錄的西夏官職與封號中,與僧侶有關的竟占了十分之一,有“僧官、僧正、僧副、僧判、僧錄、僧人”等,與諸官職同列,可見僧侶在西夏的地位非同一般。故其對所用器皿必然也有很高的要求。
圖9
西夏時期,靈武窯燒造有一定數(shù)量的瓦當和滴水(圖9),紋飾無論獸首還是花卉,均雕鑿精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胎質為硬度極高的瓷胎,比同一窯的一般瓷器胎質稍粗,但燒成溫度相近。而即使是在西夏王陵出土的類似器物,也多為灰陶或掛綠釉紅陶胎制品,質地比靈武窯制品要疏松得多。顯然,靈武窯這些在同類產(chǎn)品中堪稱翹楚的瓦當和滴水,也當是為官府或寺院燒造。
圖10
圖11
靈武窯在西夏時期承擔了燒造貢瓷的任務這一點,應該毋庸置疑。除靈武窯外,西夏王陵出土瓷器中的白胎透明釉瓷器(圖10、11)被認為產(chǎn)自于賀蘭山插旗溝窯,故插旗溝窯當是另一個西夏貢瓷的燒造場所。
關于西夏官窯的問題
靈武窯是否為官窯?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明確官窯的定義。官窯必須符合下面兩個條件:1.必須是官府,甚至宮廷大內直接所設之窯;2.所燒之器質量與民用瓷差別大,并禁止流入民間。那么,筆者的答案是否定的。
對靈武窯稍作考察可知,其產(chǎn)品以民間用瓷為主,尤以碗、碟為大宗。盡管梅瓶之類器物有可能大多數(shù)是作為貢瓷來燒造的,但其主要裝飾風格比如剔劃花,在其他器物如某些不具備貢瓷特征的罐、甕、缽上也普遍使用,也就是說,西夏貢瓷與民用瓷盡管精粗有別,但其工藝特點、主要的裝飾風格以及產(chǎn)地均無太大差別,很明顯,這是貢瓷瓷窯與民用瓷窯沒有進行嚴格區(qū)分,那么也就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官窯了。
至于插旗溝窯,盡管有相當多的學者認為其為西夏官窯,但考慮到其產(chǎn)品唯胎色比靈武窯產(chǎn)品更白,而其釉色、釉質、造型工藝與靈武窯產(chǎn)品相比均無明顯優(yōu)勢,有些方面,比如器壁較厚,修足厚笨,這些都明顯輸于靈武窯,故稱之為“官窯”尚缺乏足夠的證據(jù),而將其作為西夏“貢瓷”的燒造窯場來表述則比較準確。
從另一個方面來看,西夏瓷器成型之時,北宋的官窯可能還未出現(xiàn)。西夏瓷器受晚唐、五代以來尤其是北宋前期磁州窯系、定窯系陶瓷和遼國陶瓷工藝的影響,約在西夏建國后的西夏前期,形成了自己的裝飾手法、風格和器物種類等整套體系,并在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下成熟和穩(wěn)定,伴隨著金代西北地區(qū)耀州、渾源等地瓷窯的給養(yǎng),到西夏中期其中心窯場——靈武窯的燒造逐漸興盛,西夏中晚期的產(chǎn)品質量、裝飾工藝和產(chǎn)量達到高峰。而北宋官窯,據(jù)宋代葉寘《坦齋筆衡》記載:“政和間,京師自置窯燒造,名曰官窯。”由此推斷,北宋官窯的燒造時間應該在政和元年到北宋滅亡之間,即1111~1126年間。燒造時間短暫倉促,故可能未對西夏瓷產(chǎn)生影響。在北宋建立官窯之前,承擔燒造貢瓷任務的主要有邢窯、定窯、耀州窯、越窯等窯口,而其中的定窯、耀州窯也在對西夏瓷窯影響最大的窯口之列,那么這種約束不甚嚴格的官、民混燒的制瓷制度,也必然相應地影響了西夏。
西夏靈武窯“東平王衙下”銘瓷片、“三司”銘瓷片,一方面直接證明和佐證了西夏有“東平王”封號和“三司”機構的設置,另外結合其他標本,表明靈武窯中的某些窯爐在西夏時期承擔了燒造貢瓷的任務,其產(chǎn)品質量高于一般民用瓷。靈武窯是一處官、民混燒的西夏中心窯場,但和同樣燒造貢瓷的插旗溝窯一樣,都不能作為西夏“官窯”看待;蛘哒f,目前的證據(jù)表明,西夏有貢瓷,而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官窯。(作者: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