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是白手起家,他沒有家世淵源,全靠自己的一雙慧眼和膽識,從一個不知收藏為何物的青年,成為今天有名的大玩家。
馬未都花錢買的第一件藏品是他家墻上掛著的四扇屏。這件四扇屏,我見過幾次,說老實話,并沒看出它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未都卻把它當(dāng)寶貝。它的確是件寶貝。1982年,未都買下它,花了1600元。那會兒,1600塊錢還是個大數(shù)。當(dāng)時一個四級工每月的工資不過五六十塊,一個科長的工資也只有60、70塊錢。關(guān)鍵問題是當(dāng)時人們并沒有什么收藏意識,能花1600塊錢買四件掛屏,確實需要點兒眼力。
未都告我,這錢本來是想買彩電的。但是他在一個朋友那里看到了這件四扇屏,一眼看上,就舍不得放下了。那會兒,他剛出道,還不懂得狠殺價兒。不過他已經(jīng)看過不少玩藝兒了,懂得它的價值。
幾年后,張德祥在未都那里看到這件四扇屏,笑著對他說:“你當(dāng)時有點冤大頭了。你當(dāng)時要是認(rèn)識我,400塊錢就可以把它買下來。”
原來張德祥也見過這件四扇屏,喜歡得不得了,跟人砍價,砍到400塊了,他當(dāng)時實在拿不出這筆錢,只好失之交臂;不過,他雖然沒舍得買,卻把四扇屏鑲嵌的圖案給勾描下來,保留至今。
未都告訴我,他買的這件四扇屏,是鈞瓷內(nèi)鑲,以元代鈞瓷殘片為主,也有少量的宋代鈞瓷片。
鈞瓷,也就是鈞窯瓷。玩瓷器的都知道,瓷器的品種以窯來定。鈞窯燒出來的叫鈞瓷,汝窯燒出來的叫汝瓷。
鈞窯在民國以后,便成為稀世珍寶,古玩界有“黃金有價鈞無價,一具鈞器千重復(fù)”之說。也就是說您手里有一件鈞瓷的玩藝兒,能換一座大樓。此言并非夸張。上個世紀(jì)30年代,琉璃廠的古玩商的一件宋鈞瓷筆洗賣給古玩商劉宜軒一萬四千塊。劉宜軒把這件小筆洗賣給美國古董商布洽德兩萬五千銀元。這筆錢按當(dāng)時的行市能買上千畝地。為什么鈞瓷這么值錢?老古玩商都知道鈞窯瓷器有“十窯九不成””、“生在成型,死在燒成”一說。據(jù)說鈞窯到了北宋末年幾乎都成了“官窯”,燒的瓷器為皇家專用,不準(zhǔn)買賣交易,燒制出精品選入宮中,不合格的全部打碎,以防流入民間,所以才顯出它的金貴。
馬未都在買這件四扇屏之前,已經(jīng)知道鈞瓷的價值,否則也不會花那么大的血本把這物件買下來。說老實話,一個窮編輯掏1600元買下這物件,對他來說有點過分。因為他當(dāng)時并沒想到后來古瓷升值得那么快。
他說當(dāng)時確實有些痛苦,一是花了那么多錢,像割自己身上的肉。二是這東西如果失之交臂,追悔莫及。兩個痛苦沒法補(bǔ)救,只能痛一頭了。
想不到,這東西買到手沒幾年,香港舉辦的一個拍賣會上,跟他這件藏品相同的掛屏,賣到了14萬港幣。至于說現(xiàn)在這件四扇屏值多少錢,他說不好,反正有人開價一百萬,他沒賣。
“確實舍不得,因為它對我的收藏經(jīng)歷來說,是一個重要的紀(jì)念品。”未都笑著對我說。
值得一說的是這件四扇屏還有過“歷險記”。那是未都把它買回家不久,有一天家里被人盜了。愛人給他打電話,驚出他一身冷汗,跑回來一看,電視讓人抱走了,音響也讓人盜去了,凡是值錢的東西幾乎都被洗劫一空。惟有這個四扇屏被竊賊挪到了一邊,而且完好無損。
上個世紀(jì)80年代,人們還沒有收藏意識,賊更不懂什么東西值錢什么東西不值錢。所以走“空”了。八成是這四扇屏跟他真有緣。
一時找不到知音
其實,早在1985年前后,未都就喜歡收藏了。不過,那會兒許多人對“收藏”這兩字還朦朧著呢。
當(dāng)時還是計劃經(jīng)濟(jì)時代,人們生活水平普遍比較低。同時大多數(shù)人也沒有遠(yuǎn)見,很少人會想到古玩這東西有朝一日會翻著跟頭升值。有些人把家里的瓷器字畫賣掉,然后去買電視冰箱,還有一些人把紅木家具賣了,去買大衣柜和電鍍椅,因為這類家具當(dāng)時還要票,憑結(jié)婚證能發(fā)一個大衣柜或五屜桌的票。
那會在信托商店一對紅木圓椅才賣15塊錢,而一對電鍍椅是憑證購買還30多塊錢。我采訪到的不少玩家正是在這個時候大量收購老古董,后來成氣候的。馬未都也是其中一位。
所謂玩家就是收藏家。收藏本身是一種文化,或者說是一種雅好,但還是受時代和社會政治經(jīng)濟(jì)等諸多因素所制約的。未都初涉古玩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出版社的編輯了。工資之外,他還常寫小說、報告文學(xué)之類的文字,手里有點兒活錢,這在當(dāng)時比一般的工人和公務(wù)員要算富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有能力去淘換玩藝兒。要知道,上個世紀(jì)80年代初,手里有一萬塊錢,就算是富翁了,當(dāng)時的名詞叫“萬元戶”。能當(dāng)上“萬元戶”,那可不得了,會讓多少人刮目相看,比現(xiàn)在的“億元戶”還要顯山露水。
當(dāng)時,讓未都苦惱的不是淘換不到好玩藝兒,而是找不到一個知音。他從地攤兒上淘換到一樣喜歡的瓷器,回到出版社辦公室,從挎包里拿出來讓大家欣賞,大家一問他是花10多塊錢買的,都笑他當(dāng)了冤大頭。甚至有人譏笑他玩物喪志,不務(wù)正業(yè)。
未都告我,有一次,他在玉淵潭東門的地攤兒上,花了100多塊錢,淘換到一樣瓷器。他興奮得不得了,到單位上班,忍不住拿出來把玩,越看越喜歡。同事看到他拿著件瓷器這么上心地玩賞,出于好奇,都圍過來看。
“多少錢買的?”一位同事問道。
“怎么您也想淘換一件?”未都笑道。
“我哪有這雅興呀?只想問問它值多少錢。”那位同事說。
未都實話實說:“這物件是我花100塊錢買的。”
眾人聽了不禁面面相覷:“什么?100塊錢買了一個瓷罐?你可真夠冤大頭的。”
另一個同事說:“我們家這樣的瓷罐、瓷瓶有十幾個呢,你要是要,明兒我都給你拿來。”
未都說:“你那些罐也許給我,兩塊錢,我都不要,這是什么瓷罐,你們知道嗎?”
“什么瓷罐?它也是瓷的,不是金的。你別說得太邪唬。”一個同事說。
未都說:“沒錯,它不是金罐,可是它也許比金罐更值錢,因為這件瓷罐是明朝的,找不到第二件了,黃金有價,它沒價。”
未都看他們將信將疑,便講起這物件的價值所在,但大家似乎對這并不感興趣。弄得未都挺尷尬。
您可以想像,當(dāng)您手里有一樣玩物,拿給別人看,別人卻拿它不當(dāng)回事,那是一種什么心情。20世紀(jì)80年代,一般人的工資不過一兩百塊錢,未都花一百塊錢,買一件舊瓷器,的確讓許多人覺得不可思議。未都告我這件瓷器現(xiàn)在拿到拍賣會,至少能拍出50多萬元。
未都笑道:是呀,現(xiàn)在全國各地許多人拿著收藏的瓷器找我鑒定或切磋,可是當(dāng)時我拿著瓷器找誰,誰都不愿理我。說我是“傻帽兒”。
也有打眼的時候
未都告我,玩古董就怕貪心,人一旦產(chǎn)生了對某件東西的占有欲,往往容易走眼。當(dāng)然,打眼有鑒賞能力的原因。
他給我講了自己打眼的一件事。
那是他剛開始收藏的時候,有一天,他在一個地攤兒上碰上一個賣瓷器的老農(nóng)。老農(nóng)看他盯著幾件瓷器來回看,心想這是個買主兒,便把他拉到一邊。問道:“大哥,你真想買,我這兒還有幾件老瓷器。”
“是嗎”拿出來,讓我瞧瞧。”未都不由得心里一動。
老農(nóng)四外瞧了幾眼,從身后的一個破紙箱子里,掏出一個瓷瓶,里三層外三層用舊報紙包著。他打開包,把瓷瓶遞給未都,神秘兮兮地悄聲說:“這可是件汝窯出來的,真貨,我怕工商的人瞧見,沒敢往外露。你要是想要,就拿去。”
未都那會兒還沒出道,憑從書上看到的那點知識,覺得這東西像是真的,再看老農(nóng)神神秘秘的樣兒,心想,不是真的,他也不會這樣兒。
他隨口問道:“這東西你是從哪兒收上來的?”
老農(nóng)想了想說:“不是收的,這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您甭看我現(xiàn)在這樣混得挺那個的。我們老祖宗在朝里當(dāng)過大官兒,我們家土改以后破落了。這些東西都是我們老祖兒當(dāng)年玩過的玩藝兒。”
未都看他挺厚道的樣兒,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了。您想,玩藝兒看著不假,賣主兒又是世家出身,這東西能假的了嗎?”
“你出什么價?”未都問道。
“你要是真心想要,100塊錢您拿走。我是看您真喜歡,咱們交個朋友。100塊錢,這是朋友價兒。別人買,我至少要200塊。”老農(nóng)嘿嘿笑著說。
“100塊錢?太貴了。”未都說。
那會兒,100塊錢算是個大數(shù),一個科長一個月才掙五六十塊錢。
“您要是嫌貴,您給個價兒。”老農(nóng)說。
未都看出他是真心想出手這件玩藝兒,狠狠兒給了他一“刀”:“讓我出價兒,20塊錢!”
“20塊錢?兄弟,這可是汝窯瓷器。”老農(nóng)瞪起了眼珠子。
未都不肯松口兒:“我是一口價兒,您要賣,我就拿走,不賣,我上別的攤兒再看看。”
“別,咱們商量著來,我說一百您只給20,這也差得太遠(yuǎn)了,這樣吧,我再壓低點兒,你再讓讓,您看我從老家來,在這兒好幾天了,一直沒開張,您再添倆辛苦錢。”老農(nóng)笑著說。
未都依然不肯讓步:“你甭羅嗦,我買的是東西,你辛苦不辛苦,咱們另說。怎么樣?”
“20塊,我不賣。真的,這可是真正的汝窯。”老農(nóng)也不肯輕易地就范。
“那就算了吧。”未都把瓷器還給老農(nóng),轉(zhuǎn)身要走。
老農(nóng)沉不住氣了,又把未都叫回來:“兄弟,你怎么嘴這么緊呀,說20就20?”
未都說:“對,我買東西就這樣。”
“行了,我看你是真心想買這玩藝兒,我在北京也沒親人,算交你這個朋友了,20塊錢,你拿走!”老農(nóng)咬著后槽牙說。
未都心中暗喜,說老實話,他是真看上這件瓷器了,但嘴上不能說出來。
未都摸了摸身上只帶著十幾塊錢。還差七八塊。
“您瞧,我今兒出門沒帶這么多錢,干脆你跟我到家里取一趟錢吧。”他猶豫著對老農(nóng)說。
“行呀,我把攤兒收了,這就跟您走。”老農(nóng)心想眼瞅快到飯口兒了,肚子里正叫喚呢,到他家備不住還能噌頓飯吃。
未都領(lǐng)著老農(nóng)回了家。
未都的朋友多,平時短不了來人串門。他夫人見來了人,趕緊下廚房做飯。
未都把錢如數(shù)給了老農(nóng),一看時候不早了,留他吃晚飯,特意囑咐夫人做幾道可口的菜。
飯菜上了桌,未都又從柜子里拿出一瓶存放了幾年的“茅臺”。
老農(nóng)一見有好菜,又有好酒,便不客氣地甩開了腮幫子。一連喝了十幾杯,老農(nóng)喝得身上有
點兒發(fā)飄。話也透著多起來。吃了飯,又抽了兩只煙,未都把他送到院門口,臨走又給了他
幾塊錢車費(fèi)。
“嗯,謝謝!太謝謝您了。”老農(nóng)攥住未都的手,半天舍不得松開。大兄弟,我看你對我這么好,我有句話要不說出來,可是對不住您。”老農(nóng)帶著幾分醉意說。
“說吧,什么事?”未都問道。
老農(nóng)猶豫一下,說道:“我說實話吧,我賣給您的那件東西……”
“怎么啦?”未都趕緊問道。
“哦,那件東西不是真的,它不是我老祖?zhèn)飨聛淼,我們家世世代代是農(nóng)民,那東西是新瓷,做的假。”
“啊!”未都聽了一時懵了,等他緩過神來,那老農(nóng)早就消逝在夜幕中,未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回到家他拿起那個“汝窯”瓷瓶恨不能一下把它摔嘍,但是他沒摔。唉,花錢買個教訓(xùn)吧!
轉(zhuǎn)過天,他再到小市上去找那老農(nóng),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件假瓷器現(xiàn)在還在我家里擺著,算是我玩瓷交的學(xué)費(fèi)吧。”未都笑著對我說。
耐人尋味的是,這件瓷器,未都后來又拿到琉璃廠和王府井等十幾家文物商店,讓那些行家“掌眼”,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出它是假的,一位老古玩商甚至想出幾千塊錢把它收走。
未都說:“從這一點能看出當(dāng)代新仿技術(shù)是多么高明,也說明文物界確實有不少人的眼力不行。”
也許正是這件事,讓未都心里有了底兒:老一代玩家隨著年齡的增長,眼神不濟(jì)了,新一代的玩家還沒起來,真可謂時勢造英雄,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我不當(dāng)玩家,誰當(dāng)玩家?
在故宮看瓷器
未都說他沒拜過師,實物就是他的老師。為了弄清各個歷史時期陶瓷的特征,最初幾天,他幾乎天天去故宮的陶瓷館。有時陶瓷館兩個大院除了幾個工作人員,就他一個參觀者?湛帐幨,闃然無聲。未都一個人在展廳里看那些古瓷,捕捉各種文化信息,陶醉在一種別人難以領(lǐng)會的情趣中,這是一種什么感受呀?
我去過故宮的陶瓷館,這里一般游人很少光顧,深宮殿宇,空曠無人,風(fēng)吹得窗欞嘩嘩直響,在眾多的古物之中,獨(dú)自觀賞,這種場景,想來確實瘮?shù)没拧?/p>
未都笑著對我說,展室的光線不好,我每次去,總帶著手電筒,對一件瓷器照著看。您想,展室里就我一個參觀者,我又拿著手電,能不讓工作人員起疑嗎?但他們看我每次來,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又不敢明說。后來,他們真以為我是“踩道兒的”。我一來,工作人員就先通知保衛(wèi)部門,保衛(wèi)人員來了,一看我在展柜前,用心看展品,也不好直接上來盤問我,我離開時,感覺到有人在身后盯梢兒。簡直是跟他們開了大笑話。
我笑道:“這種警惕性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故宮確實失過竊。”
一天,未都又拿著手電來到了陶瓷館,他打開電筒,對著一件康熙的瓷瓶仔細(xì)地觀看,這時工作人員走過來:“哎,您在這兒看什么呢?”工作人員是個30多歲的中年婦女,嗓門尖細(xì),上下打量著未都。
未都來這兒多少次了,跟她已經(jīng)臉熟,只是從來沒說過話,他遲疑了一下說:“噢,我在這兒看瓷器呀。”
工作人員說:“看瓷器還用手電嗎?”
未都說:“我看不清楚,可不得用手電嗎?”
工作人員說:“看不清楚?屋里挺亮的,你怎么還看不見?”
未都說:“你的看得見跟我的看得見不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
時間長了,他連館里每件瓷器怎么擺放的都記得滾瓜爛熟。有一天,他跟工作人員說展廂里的一個瓷瓶有人動了。
工作人員跟他已經(jīng)熟了,說不可能有人動。
未都說你去問吧,肯定有人動過。
工作人員一問,果然頭天她倒班時有人為拍照動過它。原來未都在展柜看展品只能看到一面,所以誰動過一清二楚。
陶瓷館的工作人員對未都的癡迷和執(zhí)著非常佩服。到后來,她們跟未都成了朋友。有時未都看累了,便跟他們聊一會兒。一個工作人員說:“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對瓷器著迷的人,你這么著迷,是不是想當(dāng)專家呀?”
未都笑道:“我什么家也不想當(dāng),只是玩玩而已,要玩就得懂得它,認(rèn)識它。”
由此可知他能準(zhǔn)確鑒定陶瓷的年代和品質(zhì)非一日之功。
他說只有把所有的信息都捕捉到了,都熟知了,用到它的時候,才能得心應(yīng)手。
有一次,一個朋友說有個同事家里收藏許多瓷器,請他給掌眼。他過去一看,滿屋子陶瓷。他拿眼一掃說,沒幾樣真貨。朋友以為他不認(rèn)真。
他做了一個比喻,一屋子女孩等著導(dǎo)演挑選上戲,你進(jìn)屋拿眼一掃就知道誰漂亮誰不漂亮,不需要挨個摸摸腦袋,看看眉眼。對人的俊丑只需幾秒鐘就能做出判斷。因為你從記事起就接受這種審美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