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我出差蘇北,回來經(jīng)過某市時,閑逛古玩城。這是個地級市,緊鄰洪澤湖和京杭大運河,歷史上商賈云集,有很深的文化積淀。古玩城頗具規(guī)模,有古玩店,也有地攤。在這種地方閑逛,原也不指望能買到什么東西,只是看看玩玩。同行的還有南京藏友張成先生。
那天,我們閑聊著轉(zhuǎn)了一圈,走進又一家古玩店。店在一個偏僻角落,沒什么客人。貨架上照例擺滿了各類物件,照例是假貨居多。有些東西雖老,卻沒有什么意義。我和張成各看各的,希望能發(fā)現(xiàn)點有價值的東西。其實,我只是對店面掃視一遍,便被一把紫砂壺吸引住了。這是一把漢方壺,通體光素,非常惹眼,器型碩大飽滿,線條流暢豐美,氣勢非凡,看上去賞心悅目。我讓店主拿下來,仔細觀看,發(fā)現(xiàn)包漿潤澤自然,梨皮樣的紫砂面里,有點點金沙閃爍。拿開壺蓋,壺內(nèi)有不規(guī)則的茶垢沉積,卻很干凈,不像造假者故意涂抹得臟兮兮的。壺口內(nèi)沿,有半個瓜子大的破損,不注意幾乎看不出,蓋上壺蓋就更看不到。翻看壺底,有六個字的篆體款:“荊溪徐飛龍制。”這六字陽文款,像是用竹刀刻制而成,古雅而清秀,十分靈動。我那時對紫砂并無專門知識,只是憑感覺,認為這是個老東西,內(nèi)心便有些激動。于是不動聲色喊過張成,請他看看。張成多年來收藏研究瓷片,對瓷器有相當造詣,可是對紫砂缺少研究,但他憑收藏瓷器的經(jīng)驗,也感覺是個老東西。我決定和店主談?wù)劻。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把壺放下,問店主這把壺的來歷。店主是個中年男子,一臉質(zhì)樸,說是半個月前剛從鄉(xiāng)下收來的。我沒再仔細問。古玩市場編故事是常事,多問無用,關(guān)鍵還是看東西。我問他開價,店主猶豫一下,說2700塊。我一聽不算離譜,這么大一把壺,高21公分,壺把到壺流18.5公分,即便是新壺,買回家泡一壺茶也夠喝半天的。我決定買下,幾經(jīng)討價還價,最終以2200元成交。這真是個意外的收獲!
回到南京家中,我查了一下資料,知道徐飛龍是生活在康熙、雍正至乾隆時的一位制壺名家,以漢方壺最有名,作品存世極少。之后,這把壺一直擺放在書房,我并沒有真把它當成古董,但我從內(nèi)心喜歡它。這把壺十分耐看養(yǎng)眼,大氣挺拔,又靜穆內(nèi)斂。南京收藏界幾位朋友來家中看過,都贊嘆是把好壺,建議我請沙志明老先生看看。沙志明老先生是全國著名的紫砂收藏鑒賞大家,已經(jīng)八十多歲。他一生收藏,獨愛紫砂,幾乎傾盡家產(chǎn),天南海北尋覓紫砂蹤跡,先后收藏紫砂壺器數(shù)千件,歷代紫砂名家作品幾乎都有,曾出版過幾部紫砂圖錄專著。在南京著名的九十九間半“甘熙故居”,有一個專門的博物館,長年展出他的藏品。我本也認識沙先生的,只是不熟。藏友們的肯定和鼓勵,讓我多了一份期待和忐忑,萬一被沙先生否定了,豈不失望?因此,壺在家擺放了一年多,我也沒敢去請教沙先生。還是后來一次藏友聚會,沙先生聽說了,主動問起,我才如實相告。沙先生說你拿我家來吧,我給你看看。2007年7月的一天,我終于攜壺登門,心里已然平靜:不論這把壺真假新舊,能當面請教,肯定會長些知識。沙老先生為我泡一杯綠茶,開始看壺。他看壺,我看他。沙老先生仔細把玩,內(nèi)外上下看了個遍,臉色由平靜漸漸變得赤紅,顯見是激動了。果然,老人家放下壺,用手指敲敲桌子,說:“恭喜了!趙先生。你收了把稀世珍寶!”我還不敢相信,老先生一一道來,從砂質(zhì)、做工、型制、印款、品相、神韻、包漿等多方面,證明這把壺確是徐飛龍的作品。據(jù)沙老講,徐飛龍以漢方壺聞名,已知存世僅有三把,故宮一把,南博一把,臺灣私人藏家有一把,他都見過,這是他見到的第四把。沙老很激動,說我這么多年給人看壺無數(shù),從不寫鑒賞書,這次我要給你寫一幅。果然,二十多天后,沙老用蒼勁古樸的行書,在宣紙上寫了一幅鑒賞書,親自送來我家,并且一再囑咐,要小心保藏好這把壺,千萬不要損壞了,口氣幾近嚴厲,仿佛這把壺是他自己的藏品。那一刻,我真的感動極了。之后,沙老一番話,更讓人感動。他說,紫砂器十分嬌嫩脆弱,幾百年保存下來,都是精靈,都是國寶,從我們手里經(jīng)過,如果稍有損毀,就是罪孽。我終于理解,沙志明老先生一生傾盡家財,收藏那么多珍貴紫砂壺器,為什么即便在窮困時,也不肯賣出一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