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國的風,吹面不寒。2001年初夏,由中國文物局和故宮博物院聯(lián)合組織的“宋代五大名窯真品既仿品展”在故宮博物院隆重開展。展覽會吸引了世界各國的收藏家們,他們對巧奪天工的宋瓷真品的仿品贊不絕口。
展覽大廳的正中,有一個展柜擺放了一個汝官瓷仿品——弦紋尊。其釉色隱紋縱橫,似“蟹過留痕”;釉下有稀疏斑點,“狀如梨上”;色帶天青晶瑩如玉,恍若含水,盈盈欲滴;此瓷古樸柔麗,幾乎達到期亂真的地步。它的燒制者,就是被譽為“中國汝瓷女傳人”的孟玉松。弦紋尊登峰造極的燒制,令觀展的所有專家拍案叫絕,故宮博物院著名古陶瓷專家耿寶昌研究員激動地拉著孟玉松的手說:“小孟呀,你這30年辛苦研制沒有白費,你圓了瓷人近千年沒有圓的夢”。
先生的一席話,說得孟玉松淚都快要留出來了。是呀,30年了這彈指一揮間的30年,她的青春和汗水都奉獻給了汝瓷,一個女人,她有多少個30年呀,她的付出終于換的了天地開眼。對著展覽大廳,孟玉松很想大喊一聲:“周總理呀,我完成了您的囑托,把您關(guān)心的汝瓷研究出來了,斷代八百年的汝官瓷重見天日了”。
展覽會后,孟玉松燒制的仿古瓷由故宮博物院揮槌拍賣,一個月后,從北京傳出消息,孟玉松選送的13件汝官瓷仿品,被拍賣一空。
汝瓷的魅力
五十年代初,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在與共和國總理周恩來的交談中,對中國的汝瓷大加贊賞,他說:我對貴國的汝瓷和杜康酒情有獨鐘。區(qū)區(qū)汝瓷,何以引起一個異國的首相如此興趣呢?
我們不妨翻開汝瓷那段塵封的歷史。
北宋末年,出了一個才情皇帝,他便是創(chuàng)造“瘦金體”的宋徽宗趙佶。徽宗在治理國家方面毫無建樹,卻在琴棋書畫方面無一不通,可以說,趙佶不是個好皇帝,卻是個詩書畫三絕的藝術(shù)大家。文人皇帝自然就多了文人氣息。他對宮中使用的器皿挑剔的超出了常人的思維。他認為定州的白瓷,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瓷;兆跒槭裁寸娗榍啻赡?據(jù)說是緣于一個夢,當時他曾做一個夢,夢到了雨過天晴,他對那種顏色非常喜歡,造瓷時要求需“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趙佶刻意去追求的那種藝術(shù)氛圍不知道難倒了多少工匠,最后汝州的工匠技高一籌,他們燒制的瓷器贏得了皇帝的青睞。
據(jù)說當時的汝瓷,釉內(nèi)置瑪瑙,土質(zhì)細膩,骨胎堅硬,色澤灰厚,漢水欲滴,釉帶斑斑小點,若津梨之皮,面隱細紋,似蟬翼,又像螃蟹爬過留下的痕,其支釘僅有芝麻大小,故素有“梨皮、蟹爪、芝麻花”之說。汝瓷追求的是“落盡豪華見真淳”,柔麗靜雅,宛若處子,渾然天趣,一下子傾倒了那位不會治國的風流皇帝,這就是傳說中汝官瓷的誕生背景。
官家用的東西自然身價百倍,汝窯也因此成名,故有“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汝窯為魁”之說。然而,隨著金兵入侵,歷史上有名的“靖康之變”后,才情皇帝變成了蓬首垢面的囚徒;在凄風愁雨中坐井觀天。覆巢之下,從興到衰,僅有30年光景。
目前,傳世的汝官瓷全世界僅存不到百件,成為稀世珍寶,歷代帝王視之為吉祥之物,汝瓷也成為官宦人家的富貴象征。歷朝歷代的昌平盛世時,都有人仿燒汝瓷,乾隆皇帝還專門讓景德鎮(zhèn)仿燒汝瓷,然而,由于汝瓷的配釉獨特,工藝失傳,無一成功。所以,清代的汝州詩人孫灝便發(fā)出了“人巧久絕天難留,窯空煙冷其奈何”的哀嘆。汝瓷雖然斷代了,世人對汝瓷的鐘情卻與日俱增。著名的藝術(shù)大師李苦禪先生,臨終前的15天,還寫下了絕筆“天下博物館無汝者,難稱盡善盡美也”,汝瓷的地位由此可窺見一斑。
汝瓷的失傳,引起了共和國總理的高度重視。1956年,周恩來同志明確提出:“要恢復(fù)和發(fā)展汝瓷生產(chǎn)。”八百年的夢想,能在共和國的土地上實現(xiàn)嗎?汝瓷還能重見天日嗎?
為了周總理的囑托
為了恢復(fù)汝瓷,1970年,汝瓷的故鄉(xiāng)臨汝縣(現(xiàn)汝州市)籌建了一個汝瓷廠。廠里成立了技術(shù)攻關(guān)小組,工人郭遂擔任了技術(shù)組長。郭遂按照歷史資料記載,跋山涉水,在臨汝縣的古瓷窯場遺址,寶豐的清涼寺、段店窯場遺址和魯山的花瓷窯場遺址進行勘察,在勘察中,郭遂撿到部分古瓷片。他開始對這些瓷片進行研磨分析。郭遂大字不識一個,每次實驗都是靠感覺進行。為了加快汝瓷研究步伐,臨汝縣縣委、縣政府決定,抽調(diào)專業(yè)人員幫助郭遂。在這個時候,縣里領(lǐng)導想起了一個叫孟玉松的女子。
時年的孟玉松已年近30歲。1958年,臨汝縣大煉鋼鐵,急需化驗人員,縣政府從臨汝縣一高抽調(diào)了數(shù)名學生來到縣鋼鐵化驗室工作。那時孟玉松才剛剛16歲。她們在鄭大化學系一位教授的培訓下,熟悉了化驗程序。
孟玉松是這批化驗員中的佼佼者,她對硅酸鹽無機化分析有獨到的見解。1960年,鋼鐵化驗室散了之后,她被留在了縣科委工作。1963年三年自然災(zāi)害,縣委精減機構(gòu),參加工作較晚的孟玉松因此返鄉(xiāng)。
但是孟玉松的父母因饑餓患上了浮腫病雙雙下世,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萬般無奈之中,孟玉松又找到了臨汝縣教育局,教育局領(lǐng)導考慮實際困難,將她安排到騎領(lǐng)公社王莊大隊教書。臨行之前,有人向她建議說,和她同是街坊的王宣智也是父母雙亡,兩個人同命相憐,就在別人撮合下結(jié)為夫妻。
當時臨汝縣的化驗人員鳳毛麟角,能夠找到敬業(yè)的人員更難。汝瓷廠設(shè)在荒郊野嶺,做通一個女同志的工作,讓她放棄安逸的教書生活,到工廠幫忙,確實有一定的難度。那時候孟玉松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如果把她抽去,兩個孩子怎么辦?
縣里領(lǐng)導沒有想到,孟玉松一聽說要抽調(diào)她參與汝瓷研究,竟爽快地滿口答應(yīng)了。孟玉松說:“汝瓷是周總理特別關(guān)注的事業(yè),我還有啥條件可講,只要能出上力,幫上忙,就是把我孟玉松碾成末,扔到窯里燒成汝瓷我也愿意。”當天她義無反顧地到汝瓷廠報了到。第二天,她手扯著大兒子,懷里抱著小兒子來到汝瓷廠正式上班。
臨汝縣汝瓷廠設(shè)在狼爬嶺上的嚴和店,條件極為簡陋。孟玉松上班之后,廠里和學校都沒有地方住,晚上下班之后,孟玉松還要扯著大兒子,背著小兒子回到王莊住。王莊村距離嚴和店將近20公里,當時孟玉松又沒有自行車,每次上下班都要坐班車,如果沒有車她就得步行。上嚴和店要途經(jīng)汝河,到了漲水季節(jié),孟玉松就背著兩個孩子過河。有一次汝河發(fā)大水,差一點把大兒子沖走,過去河后,孟玉松坐在河邊大哭了一場。盡管這樣,孟玉松依然沒有放棄研究汝瓷,一個女人,如果不是事業(yè)支撐,她恐怕早已精神崩潰,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上班之后,孟玉松便開始著手籌建化驗室,親赴洛陽選購化驗設(shè)備。過去孟玉松從沒接觸過陶瓷,為了闖過這一關(guān),她專門定了陶瓷雜志進行研究,并在洛陽購買了一本由日本人寫的青瓷研究專業(yè)書籍,她很快成為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學習的同時,孟玉松不負使命,用一年的時間,踏遍了汝州的山山水水,把當?shù)氐牡V石全部普查完畢。1974年底,臨汝縣工藝美術(shù)廠建成,孟玉松與郭遂等技術(shù)人員搬至工藝美術(shù)汝瓷廠,汝瓷研究從此開辟了新的篇章。
汝州不愧為汝窯的發(fā)源地,它的境內(nèi),汝窯遺址星羅棋布,為郭遂和孟玉松的研究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孟玉松與郭遂走遍了汝州所有窯址,在大峪的東溝、黃窯、大泉、棉花窯、邢窯和蟒川和焦古山、三間房、土門等地選撿古瓷碎片,研末進行化驗分析,經(jīng)過上千次的實驗,終于掌握了它的配方。蒼天不負有心人,1978年,汝瓷豆綠釉研究成功,1983年汝瓷天藍釉面世。兩項成果的研究成功,引起了國內(nèi)外的關(guān)注。
1983年10月,24名國內(nèi)古瓷專家云集汝州,對天藍釉和豆綠釉進行了技術(shù)鑒定。與會專家認為,天藍釉的研制成功,讓他們恢復(fù)了對汝官瓷的希望,希望孟玉松等繼續(xù)努力,一定要讓真正的汝官瓷重現(xiàn)于世,完成敬愛的周恩來總理生前的囑托。
圓夢汝官瓷
汝官瓷就像一首朦朧詩,只能意會,難解其味,汝官瓷釉究竟該是啥?誰也難下定語。存世汝官瓷極為稀少,有相當部分流落海外,留在國內(nèi)的汝官瓷被奉若至寶,很難接近。古陶瓷界先輩陳萬里先生,生前曾多次來到汝州,尋找汝官瓷的蛛絲馬跡,可他老人家到死也沒找到一塊真正的汝官瓷片。到了1977年,陳老的弟子,陶瓷界泰斗馮先銘先生和葉哲民先生偶爾在寶豐的街頭撿到了一片汝官瓷片,他們?nèi)绔@至寶,勝似家產(chǎn)萬貫,汝官瓷片可與黃金等價。
為研究瓷器,孟玉松沒少往北京故宮跑,她無數(shù)次地在展柜里見過汝官瓷。然而,那些蓋世的魂寶,只能在數(shù)米之外,隔著玻璃遠望,孟玉松多想真真切切地看一眼汝官瓷呀。她的這種愿望,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幾位古陶瓷專家的幫助下終于實現(xiàn)了。
1986年春,在征得有關(guān)領(lǐng)導同意后,北京故宮博物館的珍寶館,單獨向一個普通的民間女子開放。在數(shù)名館藏人員和幾位專家的陪同下,孟玉松真正見了夢寐已久的宋代汝官瓷絕世珍品——弦紋尊。
這是多么讓人激動的時刻呀!孟玉松又一次感到了眼眶發(fā)酸,多少年了,總算是看到了真正的汝官瓷。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弦紋尊,連鼻孔的呼吸都有點變輕了。她就像禪定的老僧,入神地細品著汝瓷,直到身邊幾位專家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那個弦紋尊青中泛綠,綠中泛青,開片均勻,柔和典雅。傳世絕品的弦紋尊能真正看上一眼就是一種奢侈,那種顏色讓孟玉松忘記不得。怎樣找一個參照顏色好回去便于研究呢?孟玉松靈機一動,她跑到大柵欄的布匹市場里,開始到處尋找與宋汝官瓷弦紋尊顏色接近的布料。她轉(zhuǎn)呀,走呀,在大柵欄里轉(zhuǎn)了將近7小時,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種與宋汝官瓷顏色十分接近的棉布。她欣喜若狂地買了兩塊方巾大小的棉布,步履匆匆地趕回了汝州。
回來以后,孟玉松以布料的顏色做比照,對各種釉色的配比進行了調(diào)整,反復(fù)進行燒制。這樣,一直到了1987年,配方調(diào)整到91號時,夢里尋他千百度的天青色,終于羞答答地出現(xiàn)了,這就是后來天青釉雛形。孟玉松把用91號配方燒制出來的瓷送到了北京,專家們一看說:“小孟,這顏色基本上接近了,開片也可以,但聲音不對,宋汝官瓷聲短,你這種實驗品聲音清脆,形似而神不似。”孟玉松虛心接受了專家們的指教,返回汝州以后,她又調(diào)整了8個泥料配方,終于改變了過去清脆的聲音。
實驗品燒出來后,孟玉松又一次帶著幾件瓷器進京,她找到了古瓷專家耿寶昌和劉伯昆兩位先生。兩專家一陣見血地指出,實驗品的顏色還有差距,宋汝官瓷里含瑪瑙,不妨將瑪瑙加進去,看能否提高釉面的滋潤程度。耿先生還建議說:“如果能找到汝官瓷的碎片,研末分析的話,能少走很多彎路。”
汝官瓷片只有馮先銘先生手里有一塊,孟玉松硬著頭皮找到了馮老。但是等到馮老把瓷片拿出來以后,孟玉松都有點不忍心了。這塊瓷片,經(jīng)輕工部研究所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兩家借去多次做化驗分析,殘存的只有指甲蓋大小。馮老用一個有機玻璃盒裝著,輕易不再示人。老先生聽說孟玉松要做研究用,便把數(shù)十年來研究汝官瓷的資料,提供給了孟玉松。這些資料,給后來孟玉松研究天青釉經(jīng)過上千次的燒制,配方調(diào)到222號時,終于試制成功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汝官瓷的研究成功,引起了海內(nèi)外各界的關(guān)注。1988年,汝官瓷鑒定會在河南省汝州市隆重召開,國內(nèi)外媒體爭相報道這一消息。他們稱:汝官瓷古老工藝重放異彩,汝瓷故鄉(xiāng)人已成功掌握了其胎釉配方和燒成規(guī)律。斷代八百年的汝官瓷,今始有傳人。
作為新一代汝瓷傳人,孟玉松成了汝州的名人。1988年,孟玉松出席了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受以了鄧穎超的親切接見。在西花廳,孟玉松給鄧媽媽送上一件汝官瓷八卦鼎。當時,她激動地向鄧媽媽匯報說:“我完成了周總理生前的囑托,失傳八百年的汝官瓷,終于重見天日了。”82歲高齡的鄧穎超饒有興趣地觀賞著汝瓷,帶著欣賞的目光對孟玉松說:“你是我們婦女同志的驕傲。”孟玉松說:“鄧媽媽,現(xiàn)在汝瓷還有不少缺陷,我一定認真總結(jié),不斷完善。”
孟玉松總在不停地完善著自我,她對她的研究成果總是不滿意,苛刻的已經(jīng)快像宋朝那個才情皇帝。1990年孟玉松被聘任為汝州市工藝美術(shù)汝瓷廠總工程師,1993年,她被批準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1996年,已經(jīng)退休的孟玉松本應(yīng)安享天年,但她汝瓷的天青釉和她1988年研制成功的月白釉及最早研制出來的豆綠釉,作為自己的主攻目標。從造型和釉色的配制,各個方面逐一推敲,并對照汝官瓷的釉色出現(xiàn)了柔和的層次感。1999年9月,孟玉松燒制的“國泰民安”汝官瓷瓶,被人民大會堂作為建國五十周年和人民大會堂落成四十周年珍品紀念收藏。
老樹著花花更紅。如今,年過花甲的孟玉松還日夜不停地在為心愛的汝瓷奔波。她的努力在2001年北京故宮博物院“宋代五大名窯真品暨仿品展”期間又一次得到了專家們肯定。在這次展覽會上,孟玉松受到了雷潔瓊、鐵木爾·達瓦買提等國家領(lǐng)導人的親切接見。
一個人,若能執(zhí)著地干一件事,30年不變,難得!一個女人,能把自己最珍貴的30年獻給一項事業(yè),更為難得。孟玉松做到了,她用30年青春圓一個夢,把畢生的精力都獻給了汝瓷。作為中國汝瓷的一代傳人,68歲的她仍不滿足,她說:“我的汝官瓷還沒有盡善盡美,瓷胎與宋瓷相比薄度還有差距,我還要不斷地進行改進,如果將來我研制的汝官瓷真正達到宋代汝瓷的燒制水平,無可挑剔,我就是死也無怨無悔。”
孟玉松說這話時一臉燦爛,帶著青春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