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大門是被誰推開的?
問問鎮(zhèn)上的人吧,大家一定會說,那肯定是到老順興茶館喝早茶的老秀才魏老二了。
天天雄雞剛叫過頭遍,魏老二的喉嚨也和雄雞一樣開始癢了。雄雞的喉嚨癢了要打鳴,魏老二的喉嚨癢了就要喝茶,因此當天上的啟明星還璀璨著,老秀才便試探著起床了。老伴被他攪了睡興,氣得罵他,老不死的,吃不夠的茶,來世里叫你娘把你養(yǎng)在茶壺里。這倒真是個好主意,這樣他就可以整天泡在茶水里,眼皮一睜開,就可以喝他的茶了,只是世上有這樣大的茶壺嗎?他笑著對老伴說,我今天就到丁山去問問做茶壺佬,叫他們做一把能讓我困在里面的大茶壺,我死了也就不用睡棺材了。
老秀才是有一把茶壺的,這把茶壺是他祖宗傳下來的,也不知多少代了,老秀才私底下跟茶館里的老友說過,他對這把茶壺的感情比對老伴的感情都要深。當然這樣的話不能傳到老伴耳朵里去啊,不然他的法寶茶壺就得小心了。茶壺就是他的命,茶壺要是被砸了,他也就活不下去了。實在從古至今,江南的男人哪個不愛茶,哪個不愛壺啊。茶是鄉(xiāng)里產的陽羨茶,壺也是鄉(xiāng)里人做的紫砂壺,抓一把碧綠綠的茶芽,放在紫玉砂壺里,泡上燒得沸滾的銅官山的清泉,閉上眼,呼嚕嚕滋上一口,不醉也得醉了。
柴扉吱扭一響,夜的大門就被推開了。東邊的地平線已撕開了一道罅隙,一抹亮麗的朝霞迫不及待地從這罅隙里跑出來,飄飄逸逸的像女孩子扎在頸上的紗巾;淡淡的簿霧輕籠在寂靜的河面上,虛虛渺渺地使架在河上的石拱小橋看起來似瓊宇里的玉帶金橋。實在這橋就叫玉帶橋,有年頭了,茶館里的那些茶博士們考證過,這橋是佛祖用身上的玉片砌的。橋下有三兩棵垂柳,這柳也有來頭,傳說是蘇東坡栽的。風騷文人蘇東坡來陽羨訪友,看上了橋下人家的一個女孩,就想在這里買地造房,娶親讀書。可女孩早已有了人家。不得,蘇文人就在這橋下栽了幾棵垂柳,向女孩傾訴他纏纏綿綿的情懷。因而這樹就叫相思柳。蘇東坡在宜興做過茶壺,這茶壺現在就叫東坡提梁壺;蘇東坡在閘口栽的海棠花還在,一到春天,就滿樹的美麗。但蘇東坡栽沒栽過這相思柳,就不知了,反正老順興茶館里一代代的老茶客都這樣說,權當是個傳奇,姑且聽之吧。老順興茶館就落在這相思柳后面的相思巷口。
房仍是是青磚青瓦的老屋,地還是青磚鋪的地,桐油漆過的木排門,歲月早已把它涂抹得昏暗斑駁。坐在茶館里,便會使人油生一種不知今宵是何夕的感觸。肩頭搭著只竹籃的老秀才趕到這茶館時,茶館的木排門已卸了,門后燒茶水的老虎灶上也已熱氣氤氳了,這時鎮(zhèn)上的老茶客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大家和抹桌燒灶的老板娘打了個招呼,便端坐在八仙桌邊,各自從竹籃里捧出自己的紫砂壺,抓上一把茶葉,讓“阿慶嫂”泡上燒沸的山泉水,霧氣氤氳的茶館里,便聽得一片“咕嚕嚕”的喝茶聲,飄散的茶香把江南清晨的空氣也熏染得清朗祥和。
茶客們的喉嚨讓茶水潤過了,便打開話匣子,播報起各自的新聞舊聞來:先哲村的王折腳在西施蕩里捉到一只大團魚,這團魚有笠帽大,馮洪才把這事寫成了新聞登在縣報上,稿費夠他喝半個月茶;后灣村曹家的兒子成大作家了,前幾天在省里捧了個大獎,這小子有良心,起的筆名都念著家鄉(xiāng)的特產,叫什么黑陶;中巷橋邊的產業(yè)園新開了一家環(huán)保設備廠,名字叫得嚇煞人,叫什么駿馬環(huán)保團體有限公司,可連清潔工算在里面,也只有三五個人……外面的世界風云激蕩,江南小鎮(zhèn)的老茶館里卻永遠是這樣和風煦陽,小小的紫砂壺茶具中有倒不盡的逸事趣聞,人間情懷。
在舊時,鎮(zhèn)上有人家起了糾紛,也都是到茶館里來解決。冤家對頭面臨面地坐在這茶館里吃“講茶”。茶客們三言兩語,就能理清冤家之間的長短曲折;一壺清茶,就洗濯掉了仇人眼中的陰翳,泡軟他們心頭久結的怨恨。當他們走出茶館時,陰云密布的心境已變得清朗明凈。
茶是江南人的命,壺是江南人心頭的寶,這命寶一樣的東西并不見得多金貴,就像老秀才手里的那把平尋經常的紫砂壺,只因傾瀉了他太多的情感,就顯得比金子都金貴了。老秀才喝一口茶摩挲一下他的紫砂壺,再喝口茶再摩挲一下他的紫砂壺,在鎮(zhèn)上開澡堂的吳禿子見了,笑話他:“老二,你的壺是蘇東坡做的,仍是陳曼生做的,要這樣地法寶?”老秀才嗬嗬地笑道:“壺容天下茶,緣縫知心友。我的魂、我的魄都和這把壺融合在一起了,你說法寶不法寶?”
老秀才蜜意地捧起他的茶壺,那壺里裝的不僅是潤心潤肺的茶水,還有悠悠的人生滋味。
圖:茶道工藝品·功夫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