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有一個青色的精靈,從陳列在博物架上的汝瓷天青釉 ——三犧尊上飛了出來。她像一盞青燈在我眼前搖曳著弧光。眨眼間弧光中跳出了一個青衣玉女,云一般裊裊地飄落在我的書案前。她那雙綠寶石般的亮眼緊緊地盯著我,艾艾怨怨,如泣如訴。那閃爍的目光就像天邊突然飛來的閃電,把我劈得七零八落,魂靈出竅。天青,我雖然讀懂了你的目光,卻沒有勇氣面對你。一股清風(fēng)鉆進窗內(nèi),把日光吹得搖搖晃晃。我揉了揉眼睛,倏忽間你又沒了蹤影。搖曳的日光輕吻著博物架上沉睡得三牲尊,我站起身把你從博物架上抱起,輕輕地放在書桌上。日光貪婪地舔著你那冰清玉潔的胴體。我仔細(xì)端詳釉色,雨后晴空一般,淡如碧空萬里,清麗秀雅,膩如凝脂,釉底胎面泛出的光彩,恰似你臉上的紅暈,于朦朧中透著耐人品嚼的靈動韻味。拉下窗簾,燈下觀賞:釉下稀疏的氣泡隨光時隱時現(xiàn),如晨露嬉于薄霧,似寒星遨于太空。天青,那多像你閃爍的目光啊!我虔誠地用手摩挲著器表,魂靈哆嗦:天青——我終于觸摸到了八百年前你那瑩潤的肌膚。
理不盡的陽剛之美,品不完的陰婉柔情。天青,我真該向世人講講你的故事啦!
二
那時候,嚴(yán)和光著脊梁正依偎在窯爐前,凝視著那肆意狂舞的烈焰和白熾的匣缽出神;鹦菫R到了胸膛上,“濨濨啦啦”地響,一股焦糊咸腥的燎皮味彌漫在山坳里。他渾然不動,鉆石般的目光始終緊盯著那神奇的窯變。一次次敗窯的恐慌,把這個汝州百里聞名的窯匠折磨得死去活來。形同枯槁。
天青是這時候走來的。她手里掂著一只豆綠色的瓷罐,里面盛著她親手熬制的綠豆湯。她雖然只有七歲,卻知道爹燒制的天青釉是為了完成皇命,一家五口人的性命全押在這在了這件瓷器上。全家人像在油鍋里過日子,煎熬至今:離皇上欽定的交貨日期只有兩個月零七天了,然而那該死的天青釉還遲遲不肯露面。
盛夏灼熱的山風(fēng),順溝波浪般地滾來。天青的頭上汗如雨下,沉甸甸的瓷灌墜得她胳膊酸溜溜地疼。她只好把罐子挎在稚嫩的胳膊上,罐底就蹭在胯上,每走一步罐子晃蕩一下,豆湯就在灌內(nèi)不安分地?fù)u濺。
漸近,她就看到了爹醬銅色的脊梁上滾流著無數(shù)條的小溪。
“爹——”天青深情地叫了一聲。
嚴(yán)和雕塑一般,完全沉浸在了窯火的期盼之中,沒有吭聲。
“爹——您喝點消暑湯吧!”天青又喊道,奶聲奶氣里已夾雜著軟溜溜的哭音。
嚴(yán)和仍然沒有轉(zhuǎn)身,留給她的仍是那一副山一般的脊梁。
“爹——爹——您真癔癥了,女兒給您送消暑湯來啦!”天青已是聲淚俱下了。
嚴(yán)和終于從火魔中醒過神來,轉(zhuǎn)身看到了臉上攪和著汗水和淚水的女兒,冷峻的目光漸漸地被慈愛的圣水融化,無限的溫情悄悄的跳出眼眶,溫柔地向女兒飄去。
“青兒——”嚴(yán)和走上去接過瓷灌放在地上,然后用手給女兒擦淚。
那一刻,天青感到爹長滿厚繭的五指像是農(nóng)人耕作地耙齒,一股尖辣辣的疼痛從臉上劃過。于是,天青瑩潤滑溜的臉上就壟氣數(shù)道的紅痕。
嚴(yán)和彎腰揭開蓋子,抱起瓷灌,渴牛一般“咕咚咕咚”往肚里灌湯。
天青看見爹長滿疤痕的胸脯在急劇地起伏。此時,山坳里靜寂無聲。窯爐里呼呼的火苗聲中偶爾夾雜著一兩聲“叭叭”的脆響,順著山勢而建的煙道蛇一般爬在山骨上,把黑煙送上了山頂。
嚴(yán)和放下瓷罐,粗魯?shù)卮蛑栢。他望著裊裊升騰的煙兒,眼里的柔情倏忽間不見了。冷酷、焦躁、絕望交織在一起,揉進了眼神里。
天青望著爹藏滿殺氣的目光,輕聲細(xì)語地問道:“我哥和嫂子都出去三天啦,還不回來?”
“你哥嫂到磨盤上找釉料去了,今夜里差不多能回來。”嚴(yán)和說著突然轉(zhuǎn)了話題,“你娘到中王廟還沒回來?”
“沒有,不過今夜里也該回來了。”
“你回去做飯吧,今晚上別送飯過來,我不餓!”嚴(yán)和說著轉(zhuǎn)身又蹲在了窗爐前。
天青掂著瓷罐,邁著沉甸甸的步子離開了窯場。
三
夜深了。
嚴(yán)和躺在窯爐前仰望著滿天的星斗:上蒼。≌埬@靈吧,把天青釉降臨世間,助我完成皇命,保我一家平安……
上蒼無語,只有銀星戲謔地向他眨巴著眼睛。他煩躁地從地上折起,突然想吸煙,拔出別在褲腰里的旱煙袋,猴急火燎地裝了一鍋,順手打開窯門,伸手抓住一塊通紅的木炭,燃著煙后又把它扔進了爐堂。
窯匠要火星求財,不但要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而且還要煉就一雙鐵手。
大股的青煙順著鼻孔鉆進肺腑,驅(qū)走滿腹的躁氣。嚴(yán)和又重新躺下,仔細(xì)地回味著去年夏天至今的遭際。
一切都緣于那個夏天雨后的蒼穹。那天嚴(yán)和到清涼寺鄭鐵親家喝“商量酒”,議定兒子新婚大喜的吉日。鄭鐵也是有名的窯匠,當(dāng)年二人相好,遂有意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雖說劉婆從中牽針引線,但那只是走過場,鄭鐵的女兒鄭月白許配給嚴(yán)和的兒子嚴(yán)天豆,已是兩家大人暗中定好的事。
嚴(yán)和在燒制成豆綠釉的第五年上,鄭鐵才燒制成了月白釉。又三年過去了,嚴(yán)和又燒制成了天藍(lán)釉。嚴(yán)和名聲雀起,如日中天,在瓷鄉(xiāng)閃耀著奪目的光彩。
那天是七月十六,嚴(yán)和送去了九月十九迎親的大紅帖書。鄭鐵心里自然夜也高興,兩個親家就大碗地喝起酒來。從上午十一點鐘一直喝到下午四點多鐘,兩人均醉。嚴(yán)喝起身回府,鄭鐵執(zhí)意要送,于是兩親家搖搖晃晃地上了路。送一程,嚴(yán)喝催他返程,他說再送一程。不知不覺已來到青云峰。這時,狂風(fēng)聚驟起,頭頂上湛藍(lán)的天空中突然卷來一堆烏云。緊接著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兩人立時酒醒了一半。沒等找下地方避雨,兩人已成了落湯雞。好在暴雨驟停,不一會兒,雨過天晴,兩人同時仰望天穹,但見碧空萬里,清麗淡雅,深遠(yuǎn)博大的蒼穹中空明無塵,澄靜中孕育著萬千的變化。
“天青釉,天青釉!”嚴(yán)喝突然叫了起來。
“天青釉,天青釉!”鄭鐵也附和著喊叫起來。
兩親家為共同的發(fā)現(xiàn)激動著,二人抱成一團,在雨后的山峰上滾打著,呼叫著。
終于停止了滾動,嚴(yán)喝望著萬里碧空說:“親家,在有生之年咱二人聯(lián)手,把天青釉燒出來,就是死也瞑目了。”
“老家伙,我知道你的啥心思,自從天青落地你就開始試驗燒制天青釉了,如今天青都六歲了,到底燒到哪種火候了?”鄭鐵說。
“造天青釉難,難于上青天啊!六年了,火神爺從不肯讓天青釉向我露半邊的臉兒……”
在這個雨后的山峰上,兩親家傾心交談,最終決定聯(lián)手燒制天青釉。
然而,他們哪里知道,就在此時此刻,北宋皇帝趙佶也被雨后碧空如洗的美景秀色陶醉,他不勝手舞足蹈,脫口吟哦:“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釉色做將來。”遂降御旨命汝州窯匠為宮廷燒制新瓷。
七天后,嚴(yán)和接到了圣旨,自接旨之日起,一年內(nèi)燒造出天青釉,否則滿門抄斬。
四
天青是在夜里給爹送飯的。
下午,天青給爹送綠豆湯回到家里,憂心如焚。哥嫂到磨盤山找釉料三天未歸,娘到中王廟叩拜“中王爺”也是三天未歸。自從接到燒制天青釉的御旨后,天青娘見廟就進,見神就跪,燒香禱告,祈禱神靈保佑,讓丈夫盡快燒出天青釉。
天青燒了一大鍋稀面條,左等右盼,娘也沒有回來,哥嫂也沒有回來。她這才盛了一瓷罐稀面條給爹送飯。他想,爹喝下的那半罐綠豆湯早被汗水吸干了。
老遠(yuǎn),天青就看見“雞窩窯”爐口噴出的焰火。借著焰火的光照,她莽莽蒼蒼地看到蹲在地上的兩個人,一個是爹,一個是娘;鹧姘训锏陌脒吥樋镜猛t。爹娘的影子像巨大的山神一樣被火光拉得七扭八歪。娘從中王廟回來,直接跑到了窯場,天青這樣想著,貓腰前行,把腳步放得輕而又輕。
慢慢靠近了爹娘,天青在陰影里住了腳。只聽娘說:“他爹,昨夜里我在中王廟前守了一夜,天近黎明時,中王爺顯圣了,他說:‘腰想燒出天青釉,必須用玉女祭窯!’說完云一樣飄走了。我定睛看時,哪還有中王爺?shù)糜白,我連忙跪在中王爺像前叩了又叩,拜了又拜……”
一陣風(fēng)吹來,勾出頭的焰火被吹回了窯爐,爹娘的影子就模糊起來。天青站在暗暮里側(cè)耳細(xì)聽。
“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到哪里去找玉女祭窯?最終我想到了青兒,青兒是咱們的寶貝心肝,可為了保住一家人的性命,也只有拿她去祭窯……“
天青聽到這里,手中的瓷罐“嗵“一聲掉在了地上,濺起的面條蟲子一樣纏在她雙腿和雙腳上。
嚴(yán)和本能地站了起來,“誰?”
天青“爹——”地叫一聲,哭著撲向了爹的懷抱。爹蹲下身子,愛撫地用手摩挲著女兒的秀發(fā)。
娘眼里噙著淚水說:“青兒,事情你都聽到了,不是爹娘狠心,天不殺人窯殺人啊!為了延續(xù)嚴(yán)家的煙火,也只有這樣做了!”
嚴(yán)和扇了女人一個耳光,“閉上你的臭嘴,燒不出天青釉,要死全家人死在一塊!”
女人被扇了個愣怔,等明白過來,突然雙手捂臉痛聲哭起來。
“他爹,你打死我好啦,這日子像在刀刃上過,我活著比死還難受呀!你真以為我是鐵石心腸?青兒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如今讓孩子葬身火海,我能忍心嗎?大限一天天逼近,敗窯了一次又一次,天青釉如今還沒個影兒,我總不能讓全家人坐等喪命。月白快要產(chǎn)了,你不能眼巴巴讓嚴(yán)家的后人在娘的肚里就被處死!老天啊,老天,你咋不睜睜眼啊!”
天青突然掙脫爹的懷抱,“撲通”一聲跪在了娘的面前:“娘——閨女答應(yīng)您!拿我祭窯吧!拿我祭窯吧!”天青使勁搖晃著娘的雙腿。
娘突然把女兒抱在懷內(nèi),再次放聲悲嚎。嚴(yán)和伸出粗糙的右手,使勁往自己的半邊臉上摔打,有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滴……
五
嚴(yán)天豆和鄭月白是第五天夜里才歸來的。
天豆背著一帶瑪瑙石,神采飛揚地頭邊走,后面跟著大肚子的妻子。
歷盡千辛萬苦,今天總算找到了做釉料的瑪瑙石。爹說只要找到瑪瑙為釉,就能燒出天青色的汝瓷。月白想,燒出了天青釉就可以保住一家的性命,也就能保住還在娘肚里踢騰的嬰兒。
月色乳一般瀉在山路上。嚴(yán)天豆心里高興,雖然肩上扛著百十斤重的石料,卻兩腳生風(fēng),不一會兒便和空手的大肚女人拉開了距離。
“天豆,等等我。”月白喊道。
天豆放慢了腳步,他覺得肩上抗的不是釉料,而是一家人的生命。他恨不得一步邁進窯場,搗碎瑪瑙,做出釉料,涂在泥胎上,讓爹盡快裝窯試燒。
自從皇上降旨燒制天青釉后,嚴(yán)和的心冷了,兒子的婚事也泡湯了。嚴(yán)和是一個明白人,他想,如果燒制成功了天青釉,再考慮兒子的婚事,到那時鳴鑼響鼓,八面風(fēng)光地把兒媳婦接過來。如果現(xiàn)在娶回了兒媳婦,將來萬一天青釉燒制不出來,豈不又毀了兒媳婦花骨朵一般的性命?因此,他打發(fā)媒人去傳話說,皇命在身,兒子的婚姻之事暫緩操辦。
鄭鐵也是個明理之人,不顧“六不出門、七不嫁人”的大忌,在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不聲不響地把月白送到了嚴(yán)和家。
“親家,月白自小跟我看窯,雖沒告訴她真?zhèn),她卻也知道個大概,送她上門,也許能助你一點兒微薄之力。”
嚴(yán)和使勁搖著親家的大手,嘴唇打著卷兒,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豆大的淚珠砸在了二人的手上……
天豆和月白到了窯場,天豆讓妻子回屋休息,他背著釉料到了碾房。
天豆放下釉料,飛跑著到了窯爐旁。“爹,找到瑪瑙石啦!”
“真的?”
“那還有假!我還給鐵伯送去了三十斤,今夜里他肯定也在家里碾粉哩!”
嚴(yán)和知道鄭鐵也在為親家人的性命捏著一把汗,暗地里也在家?guī)退麩浦烨嘤浴?br />
嚴(yán)和飛步往碾房跑,天豆緊隨其后。嚴(yán)和拿著一塊瑪瑙石頭端詳。“好啊,天豆,找到了好釉料,爹的心就放下了。”
嚴(yán)和說著把瑪瑙放進了石臼里,“天豆,你回去好好歇吧,這碾碎的活兒由我干。”
天豆在猶豫,他又開了腔:“快回去喝口熱湯吧!”
天豆走了。嚴(yán)和把搗碎的瑪瑙石放到石碾上,再碾成細(xì)面兒,然后用細(xì)羅羅一遍,最后開始制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