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康熙青花是瓷中水墨,那么清三代琺瑯彩可謂是瓷上工筆,其畫工之精美簡直不可思議,樓臺水榭一絲不茍,飛禽走獸可察秋毫。
琺瑯彩瓷器創(chuàng)燒于康熙晚期,盛行于雍正乾隆年間,系“庶民不得一窺”的御用品,代表了中國陶瓷制作的最高水平,被譽(yù)為絕版的宮廷藝術(shù)瑰寶。它的制作過程非常特別,先由景德鎮(zhèn)官窯選用頂級原料制成素胎送清宮造辦處,再由宮廷畫師繪上琺瑯紋飾二次入窯燒成,所繪紋飾由如意館草擬后必經(jīng)皇帝欽定。由此可見,每一件琺瑯彩瓷都蘊(yùn)含著當(dāng)朝皇帝的審美情趣。雍正喜淡雅,故雍正器清新雋永;乾隆重華貴,故乾隆器雍榮繁縟。
讓我們先看看乾隆一朝的琺瑯彩器,它們往往鍍金邊,多滿工,甚至采用軋道工藝,不肯留下一點(diǎn)的空白。我有一對乾隆琺瑯彩瓷碗,以松竹梅為紋。若是雍正的歲寒三友,或梅枝過墻,或疏影橫斜,數(shù)枝數(shù)葉盡得風(fēng)流;而此乾隆碗的裝飾就繁雜了許多,不見了“疏可走馬”,皆是“密不透風(fēng)”;ǘ涑蓤F(tuán),松針稠密,碗口碗底添夠了繁紋后再鍍一層金色,華麗有余而空靈不足。
“本自心源,想成形跡”。一對小碗便可窺見這位“十全老人”的秉性,他是一個耐不住性子的人,非得把事兒做足做滿不可。乾隆一生六次南巡,十大武功,還留下了四萬兩千首詩作,僅寫玉器的就達(dá)八百多首,太平皇帝多多益善,好大喜功。
看過了乾隆瓷再看雍正器,你會覺得自己仿佛從一個熱鬧的街市突然拐進(jìn)了誰家幽靜的后園,小橋流水,云淡風(fēng)清。我收藏的另一件琺瑯彩瓷是只雍正單色琺瑯小碗,冰清玉潔,把玩掌間不能盈握。它以一色藍(lán)料繪出一道山水通景:咫幅千里,山高水遠(yuǎn),無限江山。“翠繞南山同一色,綠圍滄海綠桑邊”,這是畫面留白處的題詩。既有王者之風(fēng),又見禪家趣味。
琺瑯彩本是極盡華美之色,五彩繽紛,而雍正帝居然單愛藍(lán)彩,獨(dú)僻蹊徑以素色入畫,淡雅恰似成化青花,創(chuàng)下空前絕后之舉。
一代天子,其心焉能如此清幽恬靜,這是一個始終困擾我的難解之謎。近日,偶然讀到他的《御選語錄總序》,總算恍然大悟。
“夫?qū)W人初登解脫之門,乍釋業(yè)系之苦,覺山河大地、十方虛空并皆消殞,不為從上古錐舌頭之所瞞,識得現(xiàn)在七尺之軀,不過地水火風(fēng),自然徹底清凈,不掛一絲,是則名為初步破參,前后斷者。破本參后,乃知山者山,河者河,大地者大地,十方虛空者十方虛空,乃至色聲香味觸法盡是本分,皆是菩提,無一物非我身,無一物是我己,境智融通,色空無礙,獲大自在,常住不動,是則名為透重關(guān),名為大死大活者。透重關(guān)后,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離家舍,明暗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住斯,體斯用斯,無生故長生,無滅故不滅,如斯惺惺,行履無明,執(zhí)著自然消落,方能踏末后一關(guān)。雖云透三關(guān),而實(shí)無透者,不過如來如是,我亦如是。”
在這里,雍正講的是參禪透三關(guān)之理,從中我們多少可以感受到他那寧靜空靈的心境,明白其別樣情趣之由來。原來,雍正皇帝還是一個心若止水的禪者!
品雍正琺瑯如閱漢魏筆墨,跡簡而意澹;玩乾隆琺瑯?biāo)普故⑻频で啵簶s而瑰麗。此為藝術(shù)的蛻變,抑或精神的異化?瓷器上隱約著兩顆不同的帝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