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推上了絕路,所有的方向都有此路不通的標(biāo)志。我想明天去那最后一家未給我答復(fù)的雜志社看看。如果是死刑,就讓它早點(diǎn)到來吧,即使死刑,也比等待死刑的過程要好受得多。
中午吃了飯回來,看見門口又停了一輛轎車。是輛黑色奔馳。我心里好笑:莫非中
階級如今都開始鐘情這個地下室了?走近一看,是河北車牌,正疑惑間,老黑從里面鉆出來:嗐呀,哥哥,受苦了。怎么關(guān)了機(jī),找也找不著人?我心里暗暗驚訝,老閻真把他調(diào)動來了?老黑穿著IT業(yè)流行的棉質(zhì)休閑裝,一副中產(chǎn)階級神閑氣定的派頭。我問他;老閻真認(rèn)識你?老黑說:哥哥,你認(rèn)識老閻怎么也不說一聲?老閻那還得了?好了,咱不說他,走,上北京飯店喝咖啡。我才去河北幾天,委屈哥哥你啦。
進(jìn)了北京飯店一樓坐下,廳堂開闊,有真人在演奏小提琴。老黑說:哥哥投奔我來,是我的光榮。你說說,偏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河北老礦出了點(diǎn)兒事。那狗日的賓館經(jīng)理怎么那么處事?我后來罵了他。我聽老黑這樣說,心里明白,準(zhǔn)是老閻搗住了老黑的軟肋。于是就只聽老黑講。老黑面無愧色,繼續(xù)侃著:那方莊的房子,交通不方便,容我再找找。不過你住地下室,那是丟我的人,這么著……他拿出一千元放在桌上說,你拿著,另找個住處,我就不替你跑了。以后啊,每月一千。我聽了還是沒有說話。老黑就哭窮:我這老總,掛個名兒,什么兩億資產(chǎn),全是破銅爛鐵,白給都沒人要。帳上沒錢啊,這一千是少了點(diǎn)兒,可眼下困難……我一笑,看看窗外停車場的奔馳說:是啊,困難。老黑的臉就有點(diǎn)紅,急忙轉(zhuǎn)了話題:老白也他媽的不夠意思,雜志沒談成就叫你來,你看,撂在這兒了。有心讓你上我那兒去吧,我們那兒員工工資最高才五百,單給你破例也不好。我心里一驚,脫口而出:二億資產(chǎn),才五百?老黑說:沒錢啊,哥哥,弄不著錢,那個破礦有什么用?我就問:你是不是想讓老閻給你弄錢?老黑兩眼立即炯炯放光:你跟老閻什么交情?可千萬幫弟兄美言美言。我這下完全明白了,一口口地喝著“曼特寧”,想好了應(yīng)該怎么辦。于是對老黑說:你也用不著一月給我一千了,我下個月如果還在北京,就是找著事干了。這一千么,我拿著,有點(diǎn)兒用。老黑很高興,急忙把錢推過來:瞧哥哥說的,不在北京上哪兒?能撇了兄弟跑了?你先繃一繃,搞到錢咱們上亞運(yùn)村租房子,跟他娘的劉曉慶住鄰居。我說:劉曉慶?我表妹,那是我姨家孩子。老黑一下怔住了:哥哥,不可能吧?
從北京飯店回來,我拿出五百,到收發(fā)室,替小宋交了房錢。另外五百,我還記得露露家的地址,給露露的媽媽寄去了,寄款人我寫了露露的名字。做完了這兩件事,我覺得我和老黑之間,誰也不欠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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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晚上小宋回來得很晚,其間老板跑下來問了我?guī)状,怕小宋再出什么事。我讓他放心,對他說:小宋不傻,能進(jìn)局子的都不會是傻子,只有第二次再進(jìn)局子的,才是傻子。果然,到了11點(diǎn)半鐘,小宋回來了,沒回屋子就跑來向我匯報。他疲憊不堪,但臉上洋溢著喜氣。我急著問他:老閻那兒怎么樣。小宋說:暫時沒什么機(jī)會,但老閻幫我找了份工。我奇怪:你還會去打工?小宋說:打工也好嘛,你早上不是要我學(xué)會韜晦?我打這工,也不算離譜,也在餐飲業(yè),說不定還有利于事業(yè)。我好奇地問:總不會去端盤子吧?小宋說:也差得不多,門童。我更驚奇了:你當(dāng)門童?小宋嘻嘻一笑:老了點(diǎn)兒是吧?我說:不是老,我是不能想象——你也能點(diǎn)頭哈腰、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小宋說:人要是橫了心,草寇也做得,我一邊開門,一邊就在心里念叨,你是大爺我是孫子,但是不要哪天讓我做了大爺。心里也就沒什么了。我說:在哪兒干,我哪天看看你去。小宋說:鴻基大廈地下一層。老總您可別去,丟人現(xiàn)眼哪。帶個小帽子,像個蛋糕盒子,穿件紅衣服,還帶著金穗子,這不就是小丑嗎?我就笑:像法國將軍了。小宋說:一定要留個影,將來給孩子看,為了給你們搞原始積累,老爸連小丑都干過。我說:你這就對了,你得學(xué)克林頓,能忍胯下之辱。小送說:好歹掙個住店錢。不過我看老板有點(diǎn)良心發(fā)現(xiàn)了,這兩天沒來催房租。我連忙給小宋倒了杯熱水,把話岔過去了。
陽春三月,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轉(zhuǎn)機(jī)。從人心底爆發(fā)出來的一股不甘毀滅的力量,漸漸在變得強(qiáng)勁。小宋找了工作,原先的狂熱好像就有了一個靠得住的基石。紅塵滾滾,終究還是埋不住希望之芽。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西裝,結(jié)上領(lǐng)帶,也出征去了。那家唯一沒給我答復(fù)的雜志社,在張自忠路,一棟兩層的洋樓里。我疑心這里就是當(dāng)年段祺瑞的執(zhí)政府,小院里古木參天,房子飽經(jīng)風(fēng)雨。走過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找到編輯部。一踏進(jìn)門,我就知道,又來錯了地方。滿屋里的年輕人,都是奇裝異服,發(fā)梢微黃。大家說的都是音樂的專用術(shù)語,我連半句也聽不懂。小毛孩子們在忙著看稿,打電話,做平面設(shè)計,還有倆人在攝像。沒人注意到我。我在沙發(fā)上坐下,抄起一本新出來的雜志看。原來這個《當(dāng)代物語》雜志是一本流行音樂雜志,版式花臉呼哨,娃娃臉?biāo)频。里面的文章倒還能看讀下來,卻看不懂,無非是“哇噻”、“嘔呀”、“賣糕的”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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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位年齡稍長的女孩看到了我,從寫字桌后起身施施而來,很客氣地問我:老先生,您找誰?要給孩子買雜志嗎?這女孩約有二十五六年紀(jì),穿一條樣子怪怪的棉布裙,發(fā)梢也是黃如麥穗。我略欠身,正要回答,那姑娘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編輯部主任碧柔。我就說:碧柔小姐,我是來求職的。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樣子:您到我們這兒來?我說:是啊,你們上個月不是招副主編嗎?我的資料早寄來了。碧小姐問了我姓名,又施施然跑回去找,終于在廢稿箱子里找到了。碧小姐拿著資料,過來在沙發(fā)上坐下,對我說:是這樣,人我們是要招,但是您這資料收到后……您可別見怪啊,我們都以為是惡作劇。我就說:碧小姐……她趕緊截住我說:就叫我小碧好了。我接著又說:哦,這個,碧姑娘,怎么會呢?小碧就指了指室內(nèi):你看,我們這是個專門面向中學(xué)生的流行音樂雜志,您怕不大合適。您比較了解哪些歌手呢?我說:郭蘭英。小碧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眼還大:什么?郭……我連忙補(bǔ)充說;還有,宋……小碧果斷地?fù)]了一下手:行了行了,老同志,您要正視代溝的存在。這工作,您不合適。我說:不是給中學(xué)生辦的嗎?有那么難嗎?小碧說:我們這也是商品哪,得抓消費(fèi)者心理啊,這一段有什么流行趨勢,有哪些熱點(diǎn)人物,出了什么緋聞,小孩們在追捧誰,得了如指掌才行。盲人騎瞎馬,那不得掉溝里去?我笑笑說:我這瞎馬今天就闖你們這來了。小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是說我們自己。您看看,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記,沒兩下子,誰也鎮(zhèn)不住。所以這副主編,我們老找不著。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類,問道:他們都是……京城名記?這時只聽滿屋子的人好像都在打電話,有人在問:趙本山嗎?這禮拜您有沒有空接受采訪?有人在喊:不行不行,我馬上要去接張惠妹!還有人在下令:那個梁詠祺的腦袋,處理得不行,重新做!我嘆了一口氣,對小碧說:我還以為是個語文雜志呢,物語!行了,沒事兒,從松榆里趕過來,歇歇就走。小碧眼神里透出一絲憐憫,給我倒了一杯水,說:不要緊。我在《老年娛樂》認(rèn)識個人,要不要幫您推薦一下?我無力地擺擺手說:算了,老年人了,就不娛樂了。
小碧見我情低落,訕訕的也覺得沒什么意思,就讓我先坐著,她自去忙她自己的了。
編輯部的屋子古香古色,連窗框都是木頭的。窗外一棵老銀杏樹濃蔭蔽日,新芽翠綠。上午的好陽光穿過葉隙,靜靜地灑在寬大的窗臺上。我想起了我中學(xué)時代的青青校樹,也是這么茂盛,這么滄桑,透著一股長者的安寧。